文／劉克襄

前年三月初，在貢寮等候往宜蘭的火車。空曠的月台上，還有一位老嫗坐在候車椅休息。我以為會同行，因而好奇的探問，下一站去哪。

沒想到，她剛剛搭瑞芳來的火車，不小心睡著了，錯過站，現在準備坐回雙溪。再細問之，老嫗居然還是住在泰平一帶的人。等於說，待會兒回到雙溪火車站，還要等社區巴士接駁。再繞個近一小時的山路，才能回到家裡。

此一社區巴士只載泰平一帶的住民，班次一天不過二三班。等一下她到了，還有班車嗎？我不免關心探問。結果，她給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上個月開始，改為小公車來回。一天有四班，如今每個人都可以搭乘。她現在若坐回去，還來得及搭早上的第二班次。

隔了一個月，因了這位泰平阿嬤的意外介紹，我再次搭乘火車抵達雙溪，專程坐此班小巴，伸入北台灣海拔四百公尺的遙遠鄉野。

泰平地區位於北勢溪上游，屬於翡翠水庫水源保護區，不得隨意開發。三四十年前，當台灣各地鄉野，隨著經濟起飛，迅速改變時，此地很幸運，仍得以保持原貌。過往的伐木活動結束之後，森林經過長時保護，如今變得蓊鬱、蒼翠。只是人口大量外流下，多數農田廢耕，難免呈現荒蕪之感。直到最近，在社造和友善農耕的意識下，才有些微的復甦，八○年代初的鄉野風景也逐漸回來。

坐上這班深入北台灣最內山的小巴，無疑是趟地景療癒之旅，讓你回到孩提時的環境。新的班次為F815，從雙溪火車站出發。搭乘前，我喜歡先在車站前的市集走逛，看看有哪些蔬果販售。一大早此地常有十來位老嫗老漢拎著自種的蔬果到來，席地擺攤。還有幾攤賣黑毛豬的，以及魚舖，形成熱熱鬧鬧的風景。除了買菜，我更偏好和當地人聊天，探問一些農事狀況。

不同路線的小巴也會在此陸續出現，做為火車轉乘的接駁或輔助工具。它們以此為出發點，前往不同的鄉村或其它城鎮，沿途彎彎曲曲的鄉野，各有不凡的故事風景。這些都是F系列小巴，有空時，每一條我都想坐一回，但F815是我最想搭乘的。它投向泰平產業道路，孤單地進入遙遠的森林。彎繞好一陣，搖搖晃晃過了辭職嶺後，才有一些農家，那兒就是泰平。

如今那兒的住戶不及兩百，多為老人家。但我有不少在地朋友，最近頻繁回來，探看深山的老家，甚而再次落腳，興發復耕水田的願望。一些山友和生態團體也在此共學，努力爬梳地方風物，期待這兒成為步行漫遊的天堂。

若繼續沿著產業道路往前，我最興奮看見「山羌出沒請注意」的牌子。那樣的交通號誌，清楚地明喻，這是一個哺乳類野生動物的天堂。但更讓人驚喜的，恐怕是一進山谷時，良心菜攤的出現，那才是此地最美麗的風景。

約莫兩三百公尺，總有那麼一攤當地農家，擺出在地當令食材。當地老人家都會自種蔬果，有時多了吃不完，乾脆在自家不遠的路口擺設攤位。菜攤的內容非常多樣，每個季節不同。這些多半是良心菜攤，路過的遊客根據農民訂的價錢，自己投幣取菜。

他們訂的價錢遠比外頭便宜，更重要的是自己吃的，絕少噴灑農藥。除了蔬果，還有人會擺出冰箱，提供飲料，訂價也很合理，像自助柑仔店。甚至有一家，不時販售土雞蛋，也是自投自取，並不會因珍貴而捨不得端出。

台灣各地都有良心菜攤，但多半謹慎行事，不敢取出好物，生怕被竊取，此地對遊客卻採取完全信任的態度。當我們一路看見連綿的良心菜攤，最後在壽山宮，遇見假日的農夫市集。那種連鎖性的友善，加上周遭山林的綺麗，才是最美麗的風景。

但最重要的還是得下車走路，循著各種古道山徑，走進這裡的鄉間，體驗山村的一天。迷路或晃蕩都好，它都會給你最大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