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貺怡

我希望能畫眼所不能見之物，氣息、生命、風、動作、形式的生命、色彩的綻放與融合。──趙無極（1921～2013）

在台灣以中國水墨出發，在紐約轉而挑戰西方媒材的董心如，在創作之始，毫無疑問地一定會面臨如何將東方與西方融合為一的問題。董心如起步於解嚴後紛紛擾擾的台灣藝壇，卻「沉浸於中國傳統藝術的浩瀚中」：徐渭、石濤、八大山人、龔賢、黃賓虹……而一九九○年代在紐約歷經西方藝術的洗禮與衝擊，致力於西方媒材的掌握之後，誠如她的自述：「每當夜深人靜，遊走於畫布與油彩之間時，自然界的山水意象總是持續不斷地湧現於腦海中。」甚至體悟到「自身的東方經驗是永遠無法拋捨的，需坦然面對。」（註❶）

因此，紐約時期的《山海經》系列試圖結合西方的抽象與中國的水墨，以豐富厚重的基底與顏料、朱紅、赭石、石青、石綠的色調、巨碑山水式的構圖、尋常的方型尺幅，勾勒出某種層次豐富的山、林、水、石，構成某種陽剛氣息相當濃重的抽象風景。

回台灣定居後，董心如二○○○年代的作品沉靜許多，例如《形域》系列，以大片平塗的微妙且精擅的色調渲染，營造出幽微深邃又縹緲的空間感，間或綴以類似花朵或植物近觀的細微局部，召喚了中國花鳥畫，表現出女性藝術家如夢似幻的細膩情感與氣質，這些作品樹立了董心如的獨特風格，並且深受觀眾的歡迎和喜愛。

然而，一直追求自我超越的董心如並不以此自滿，不久前發表的《窈渺》系列，似乎試圖展開新的議題。這批作品時而在畫布上施以厚重的基底彷彿粗糙的地表，時而平滑透明有如光潔的水面；顏料的使用上，時而濃稠緻密無法呼吸、時而清淡疏薄無法覆蓋，時而遲滯、時而流動；筆觸時而粗獷豪邁、時而精雕細琢，時而炙熱如火、時而冷凝如冰。她的色彩更一改過往擅長的優雅和諧的中國色調，開始挑戰那些難以掌握的刺目螢光色，以及研究如何將高反差的色調熔於一爐而不彼此衝突。而光線、深度、空氣也因著色彩與筆法的尖銳對立而跟著騷動起來，由此可知，她在材料形式的處理上已達到了極其繁複的程度。

她的畫作看似以自動性技法一揮而就，但事實上，在盡情揮灑後經常展開漫長的作畫過程，修改加筆直至止於所當止之處。可知她擺盪在材料的自我展現，與藝術家對材料的控制之間，並試圖達到二者之間的平衡。

如此做的結果是什麼？畫作因為其風馳電掣般的力量與強而有力的色彩而擄獲人心，然而卻同時發散出無盡的和諧。藝術家彷彿造物主般的創造穹蒼、群星、風暴、海洋、深淵、峻嶺、雷鳴、閃電；光暗、滿與空、實與虛、混沌與秩序交互輪替，迸發著內在的活力與生命的焦慮。

在董心如的筆勢與色彩之下，如此這般的爆發了感官的世界與難以駕馭的動力。空間的輕盈、色彩的交融，爭奪著團塊與墟隙的位置，彷彿焦慮與恐懼的交鋒，我們幾乎可以稱之為白色的沉默、紅色的炙熱、橘色的激進、藍色的莊嚴與黑色的絕望，正如法國作家菲利浦．梭勒（Philippe Sollers,1936～）所言：「繪畫假裝是一個圖像，但是她其實不是一個圖像。她必須像音樂或詩一樣的同時喚醒所有的感官。為色彩而色彩的色彩誕生於威尼斯此地，介於水與天之間。」（註❷）

然而在如此的感官轟炸之下，還埋藏著藝術家的身體經驗。從習水墨與書法時，以手指夾著毛筆提、點、按、捺，到在油畫布上握著筆刷拖、掃、擦、刮，繪畫的意義即在於藝術家創作時的角色，因為他將情感、智慧與精力揮霍其上，繪畫早已化身為畫家存在的象徵。

董心如的新作中有著如此的意圖，濃墨重彩的交鋒使畫作充滿高度的張力，由水墨所練就的功夫將抽象繪畫的平面變成廣袤的海天、瞬息萬變的空間。

正如氣勢非凡的二○一五年作品〈觀微無垠〉，乃是揮灑於160x270cm的巨大尺幅上，然而這樣的氣勢乃是由「觀微」而來；別忘了董心如曾經迎擊4x7公尺的建築大廳壁面，將宇宙的縮影放在人類居住的空間裡面，製造了有限與無限、渺小與浩瀚之間的相遇。

所以董心如將此系列作品命名為《窈渺》並非偶然，「窈」乃「山水深遠曲折之意」，但也意味著「女子文靜而美好」；「渺」則意味著「微小」。「窈渺」的意境，只要看到畫家其人以及若干小作便可明瞭，但是在董心如畫如其人、人如其畫的嫻靜悠遠之下，其實蘊藏著極大的爆發力，以及誰與爭鋒的雄心。

我們只能說，不論是水墨還是抽象，是東還是西，是陽剛還是陰柔，碰撞而後穿越永遠是她創作的核心，是和諧而非對立造就了這批新作的無限魅力。

（陳貺怡／巴黎第十大學藝術史博士、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副教授）

注解：

❶董心如，〈形域〉，《董心如作品集》，台北，董心如與Butzbach Art, 2003。

❷Philippe Sollers,«Sur Artaud (entretien)», dans l’Infini, décembre 1996, n°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