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春榮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

中午至宿舍餐廳用餐，拿起餐盤，排至點菜區。

一個長得「很善良」的女生站在前面，撂下一句：「我在食堂。」收起手機，手拿餐盤，眼睛直盯著前面紅棗蓮藕、番茄豆腐、醬爆茄子、馬鈴薯沙拉、苦瓜炒蛋，一動也不動。「幹嘛？木頭人？」國雄心裡直嘀咕。再看她按兵不動，他斜斜遞出餐盤，對著挾菜阿姨：「醬爆茄子！」

長得「很善良」的女生轉過頭叫道：「你插隊！」「我插什麼隊？我排在你後面。」

他相當不悅，從小至今，他都是「排隊一族」，從不「鴨霸」。對方惡狠狠瞪過來：「沒禮貌！」「你才沒禮貌，看了半天都不點！」他不甘示弱：「你看後面都大塞車，排成一條龍了。」對方噘起嘴，大概準備罵「無賴」、「渣男」……瞄了一條人龍蟠盤至入口，轉身點了紅棗蓮藕，往蔬菜區移動了。他腦海裡閃過「壞年冬，多怪人！」

回到宿舍，想起「我在食堂」用語，國雄確定她是交換生，本地生不用「食堂」二字。和室友聊起這件鳥事，推敲對方心態，「你插隊」神邏輯怎麼冒出來。大夥一致結論：「她的意思是她還沒點，你不能遞出餐盤點。」他搖搖頭：「公主病！」老張道：「她肯下來吃就不錯，富二代女有的連吃飯都要人餵！」小林接腔：「算了，好男不與女鬥，反正交換生只來一學期。」

這時大頭學長進來，問明原委，直道：「西門町電影院售票口，大家排成一列。一個辣妹插隊，後面六塊肌男出聲：『小姐，你插隊！』『關你屁事！』辣妹回嘴。六塊肌男慢條斯理嗆：『你、連、屁、都、不、如。』前後看好戲的，全都哈哈大笑。辣妹一看苗頭不對，悻悻然離去。」老張、小林聞言，雙手直拍膝蓋：「這個好笑！」國雄隨之莞爾。

孰料冤家路窄，在「文學與美學」通識課教室，兩人相看兩相厭，互拋衛生眼。尤其一想到彼岸常用「大欺小，剛剛好」的心態對此岸，國雄根本不以為然。分組時，他堅持不和她同一組，避免彼此「大眼瞪小眼」，互看不順眼。

學期末，教授提出「心由境轉」、「境由心轉」議題，要同學分組報告。

國雄這一組抽到「心由境轉」，他被推為代表上台。他做足功課，好整以暇，述說「象外意內」，「一片風景，一片心情」。如古典詩：「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浮雲會召喚遊子漂泊之感，落日如一張溫暖的圓臉，會讓人想起好友溫暖的情誼；又像「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杜甫），心在流水的沖洗下，洗去煩憂，內心一片清明，生活節奏因天邊寂寂不動的雲，變得舒緩下來，不再汲汲營營。這是一般所謂的「內模倣」作用。

第二組認為「境由心轉」，由她代表上台。她一開口，直謂：「一片心情，一片風景」。好樣的，嘴裡也吐出象牙來。有備而來，狠角色。他內心直打鼓，人不可貌相啊！只見她字正腔圓：「古典詩中名句『悠然見南山』（陶潛），因為『悠然』才能無意發現南山的俊秀美好。『人閒桂花落』（王維），人不悠閒，怎能聽見桂花墜落的聲音？又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因為亂世浮生，身如飛蓬，連花都來灑同情之淚；生離死別，命懸一線，連飛鳥無心之鳴也聽起來驚心膽戰。而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移情作用』。」

下課前，教授點評國雄和她的報告「言之有物，能引證說明。」並總結：「心由境轉，境由心轉，是主體和客體的互動說，代表不同境界，並不相互排斥。一般人心由境轉，聖賢境由心轉。」

四月寫作協會在復興山莊辦文藝營，他記得復興山莊在拉拉山，好山好水好有料，便報名參加。在校門口搭遊覽車前往，他赫然發現她在前列，「見鬼啦！」交換生來一學期，有些很認真，有些是來「問導遊」（搵豆油），根本不是「玩真的」，而是「真的在玩」。

文藝營此屆舉辦「寫拼比賽」，國雄參加散文組。等成績揭曉，國雄〈蓮藕之歌〉和她〈沙灘與地平線〉雙雙進入優選。晚上燈下，循著她的文字，進入她意象翻飛的世界，他愈看愈驚奇。這個很會講的女生原來也很會想，能繡口也能錦心，能舌燦蓮花也能筆照萬彩，讓人刮目相看啊！

翌日晨曦，國雄漫步到山莊外的吊橋瀏覽，輕霧中她的臉自吊橋彼端浮現。一回生，二回熟。他主動叫她「嗨！」，並聊起〈沙灘與地平線〉讀後感：「你文章中有兩句『玫瑰枯萎時，蜜蜂才長出翅膀』用意極深，震撼人心。」她一臉狐疑。他接道：「讓我想到《瑯琊榜》中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時不我予，徒留殘念。」她眼睛一亮：「你也追劇？」「追啊！《步步驚心》、《歡樂頌》、《外科風雲》、《人民的名義》；連《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都追完了。」

話匣子一開，兩人的話川流不息。結束時，站在連接兩岸的吊橋中央，俯望綠油油的梯田和清清溪流，她丟出一句：「原先，我以為這裡什麼都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沒想到像你，很有底蘊。報告時，朱光潛《文藝心理學》用得滾瓜爛熟。看來，小也可以小而深，小而別有丘壑，別有洞天。」讓他心裡暖呼呼喜孜孜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