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我剝開自己，點點滴滴複習著曾經驚險攀在懸崖邊的一時半刻。重大傷病卡裡所記錄、儲存的醫程，如同一整札致自己過往的情書，以傷痛起筆，用愛彌封，為不安的死生時光留下經典往昔。
忽焉間已近五年了。
這趟逆旅走來實是坎坷轉折，總免不了偶爾被提及、或突然憶起，而不時回望那段簡直是清晰再不過的死生時光：診間裡與醫生對坐，他看著電腦螢幕上的掃描片和數據，鼓舞似地宣告著：超音波、核磁共振、骨骼掃描等檢查都正常，暫時算是痊癒而告一段落，但還是要定時服藥並多注意保養，也要依期程回院複檢，以免復發或轉移……
醫囑諄諄猶言在耳邊，也才剛艱難抽拔爬出癌痛深淵，稍稍喘息靜養，同時也顧盼著人生敘事的下半場該如何再拚搏時，某個夜闌獨處，仿若夢迴，許多過往情節畫面驀然閃掠，停格、暫留、倒轉甚或跳接，種種光影的呼求，都促逼著自己應及時先為上半場的前史，註記描紅些鳳毛麟角、雪泥鴻爪，返照回溯點雞毛蒜皮、吉光片羽，以向友朋、家族交代、還願、贖罪。真的，猛而想想，接下來的後半趟旅程，是該帶上之前就打包準備好的行李、盤纏、家當，以及所有虧欠愧負的呀。
由此，是該理理整整這些那些了，下了決心、使盡全力，打開硬皮簿子，拐拄著筆，掏心掏肺地、凌遲折磨地寫著寫著……就以針線織綴的文字句辭，縫合著生命的傷口裂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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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剝開自己，點點滴滴複習著曾經驚險攀在懸崖邊的一時半刻。重大傷病卡裡所記錄、儲存的醫程，如同一整札致自己過往的情書，以傷痛起筆，用愛彌封，為不安的死生時光留下經典往昔。
重溫這些人生切片與段落，也反芻歷險歸來的生命思索與省悟，尤其中年況味的酸甜苦辣鹹，嘗來驚駭有如身處天崩地裂、困窘有如身陷水身火熱、懼恐有如身臨風狂雨驟，百味雜陳而分外糾結紛沓。
光陰隧道中，筆所跋涉流亡、攀高走遠之徑途，就如那場夢魘裡手術刀往鼻翼旁畫下、彎轉至人中、切開上嘴唇的一路迂迴崎嶇，在臉上恣意妄為地撕扯膚皮血肉，掘挖藏埋在生命隱密處的小情小恨小確幸、小恩小怨小彆扭、小愛小哀小悲歡。我記起那些一字一句斟酌、揣摩、修訂、潤飾、鍛接、提煉的書寫時光，屢屢有人走進窄仄篇幅裡，占據某個段落、某個章節、某個文稿，在筆下紙上繞呀繞、轉呀轉，順手留了幾句修辭、幾片記憶、幾樁傷痛、幾回牽纏、幾處轉折，甚至是幾段空白，將往日深切的、休戚與共的和血緣相連的記憶臍帶，重新綁回「我」的原生母體。
是的，許許多多陌生熟悉的身影，都循序返歸我身邊疆域、書寫的天下。
真是抱歉呀，我都快要認不出他們了。字裡行間繫於歸屬感的漫長漂浪，有許多人在自己生命軌跡的某個街頭巷尾，不期巧遇、偶會、邂逅、重逢，而後錯身、返離、再也不見。這群受其啟蒙、導領、伴陪與影響的諸多過客，其面容、樣貌、身姿、體型，乃至背影的佝僂與駝，都再熟悉不過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戀無須留，迎我來人，明天之情當長伴。
我篤篤都寫進了、也寫盡了我的城邦，包括君王我自己。
浸染浮沉於那些才在不遠的某刻鑄成、卻已無可返回的記憶泥淖裡，此死生時光也斷斷續續、艱難走筆長達數年。檢視這些歲時，比起明確追尋書寫信仰，依戀文字職志的專事作家，我像個身不由己、卻身先士卒的傭兵棄將，甘願投身而甘之如飴地在以文學服務為本的業務企畫活動行銷廣告等等的領域職場，手上經理過的標案、新聞信、致詞稿、邀請函寫得比詩、散文還多得多，麥克風、主持棒也比疾書的筆拿得更穩更久，如此堅守一路走來、度過的青春壯年，一邊嫌浪費揮霍，一面卻知心認命，理智感性兼容的志業實踐，則是無悔無求地孤注一擲，因為我認定終會有其雖難以名之、卻仍將被清楚標註的文學史位置。
直到突然遇襲這場癌噩風暴，霎時眼界所及，轉瞬間從沃城變成廢墟、自海闊天空轉為邊陲疆隅。拖著羸弱身軀，收起傲骨霸氣，那群實實握在手心的壯志大夢，倏忽被貶謫得好遠好遠。我，突然醒了、悟了、放下了。
巨大的死生前，祂、貴人在人生必修課堂上，幾乎將「我」全然搏贏擊倒。如倉皇逃難般遺棄至此人生末境，世界乍然荒涼寂漠，我總期望曾經並肩仗義、共同闖蕩而相互策勵的某個或哪位「誰」，能援助些許關懷慰藉，甚而攀梯懸索以拯救我於這深谷絕淵。
時光的倥傯行路中，書寫，是我重新尋覓這些「某個或哪位『誰』」，以及曾經的「我」，唯一的橋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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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經歷過惡土噩水風暴襲擾，心頭仍癰疽著好幾道傷痂膿瘡。肉線密縫過的暗赭鏈痕，彎彎曲曲鏤刻在臉上，已是地標、已是碑誌、已是譜錄，狠狠刺青於生命園區裡的殘破牆上留予紀念。痛與慟，從來不是某種隱喻象徵，而是真實的膚觸感知，當然更是死生斷裂的險危與威脅，但我一直自我鼓舞激勵著，別怕、莫擔心，人生江湖的或顯或隱、是順是逆、將走還留都已判准命定，與其逐日逐月喃喃吁嗟的自囚，不如視此恩典賜福為永生不散的節慶。
然而，終究是過橋渡河、開路翻山，很勉強、不瀟灑地都走過來了、挺過來了、撐過來了，在早已關閉聯繫互通管道的當下此刻，我好想在電子郵件、臉書、簡訊、推特、微信、line上發個訊息，甚至撥個電話、提筆寫封信，勇敢的回覆：我還在這裡。
我在靈魂的歸所、夢的來處，別上彩燈、綺飾，奏著歡鑼、喜鼓，獻呈上此卷文句篇章、大聲朗讀著，作為對昔往舊事的接納、承擔，乃至禦擋、衛守，甚而還擊、迎戰，以小小勝利為自我歡祝重生。
長長短短、前前後後、遠遠近近、快快慢慢、來來去去……複習著死生時光，我無端地竟淚眼濡濕地開始想念起，瞬間、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