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其實並非毫無計畫。或者應該說，他心裡想的是跟「計畫」完全相反的東西。總之，他的目標就是：把自己弄丟。不只要讓外界找不到他，也要讓自己在森林裡迷失方向。他身上只帶了基本的露營設備、幾件衣服和少許食物。「我身上就這些東西，」他說：「沒別的了。」他把鑰匙留在車上，從此消失在森林裡。

但要迷路沒那麼簡單。只要具備基本的戶外求生技巧，通常都會知道自己正往哪個方向走。發光發熱的太陽往西方天邊移動，以此為座標，自然就能找到其他方位。奈特知道自己正往南走。他說他沒有刻意做出什麼決定，卻覺得自己像鴿子，一路被回家的方向牽引。「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奧妙或深意，只是很直覺的反應。動物都有回到自己地盤的本能，而我的地盤就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那就是牽引我的方向。」

緬因州有一連串南北向的狹長山谷，這些「爪痕」是澎湃洶湧、日漸消退的冰川留下的地質痕跡。山谷間是一座座山脈，歷經風吹雨打，已經像老人一樣頭頂光禿。然而，約兩千四百萬年前，阿帕拉契山脈曾經比落磯山脈還雄偉。奈特抵達當時是夏天，山谷仍是一片池塘、溼地和沼澤。

「我多半都貼著山脊走。」奈特說：「有時也會越過沼澤，從一邊山脊到另一邊山脊。」他沿著崩塌的山坡和泥濘的針葉林走。「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但我無所謂。」緬因州的每處自然景觀，從池塘到山峰，幾乎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奈特認為這些名稱都是人類強加上去的，不知道也罷。他追求的是一種最極致的純粹隱居狀態。「這裡沒有表明『你在哪裡』的告示，周圍不是乾土就是溼地。我知道我在哪裡，但也可以說我不知道我在哪裡。啊，愈說愈玄了，是吧？」

他擺脫了社會規範的束縛，坐擁一片叢林，變成森林之王，獨自在林中迷失方向——既像美夢成真，也像走進噩夢。但大部分他都樂在其中。他會在一個地點露營一個禮拜左右，然後再繼續往南走。「我一直前進，」他說：「對自己做的選擇感到滿意。」

他一直在餓肚子，也不知道要怎麼餵飽自己。出走是他心中的堅定信念，但也是毫無準備的倉促決定；表面看似矛盾，但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卻不是太奇怪。那就好像他周末去露營，結果一去就是四分之一個世紀。雖然打獵和釣魚他都很在行，問題是他既沒帶槍也沒帶釣竿。但他也不想死，至少當時並不想。

他的想法是靠「採集」食物維生。緬因州的荒野景色迷人，遼闊無比，但物產並不豐富。森林裡沒有果樹。雖然有野莓，但結果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個周末；不靠打獵、誘捕或釣魚，肯定要餓肚子。奈特慢慢往南移動，只靠少量食物果腹，最後終於又看到柏油路。他在路上發現一隻被汽車輾斃的鷓鴣，但他沒有爐子，也沒有簡易的生火方法，只好生吃。這一頓既不美味又不豐盛，卻很容易吃壞肚子。

他經過一棟又一棟有院子的住屋。從小家裡就管得很嚴，所以他道德感很強，自尊心也是，相信凡事都要靠自己，絕不接受他人的施捨或政府的補助。是非對錯他了然於胸，中間的界線通常也涇渭分明。

但試試十天不吃東西看看。飢餓的感覺很難忽略，到最後幾乎每個人的自制力都會瓦解。「我花了一段時間才克服良心的不安。」奈特說。一旦克服，他就開始這裡摘幾粒玉米，那裡挖幾顆馬鈴薯，再吃一些綠色蔬菜。

最初幾個禮拜的其中一天，他在一棟空屋裡過夜。那次經驗對他是一大折磨。「我心裡承受巨大的壓力，擔心被逮，整夜無法入睡，從此我再也不想嘗試。」他說。那次之後，他沒再睡過屋簷下，無論天氣多冷或雨下多大都不例外。

（摘自《森林裡的陌生人》，大塊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麥可．芬克爾（Michael Finkel）

美國記者、作家。著有《真實的故事》（The True Story: Murder, Memoir, Mea Culpa）一書，於二○一五年改編成電影。報導文章散見各家媒體，如《國家地理》雜誌、《GQ》、《滾石》雜誌、《君子》雜誌、《浮華世界》、《大西洋》雜誌、《紐約時報雜誌》。目前定居在蒙大拿州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