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眶啷!敲碎了!
那一夜,《等待果陀》開演,二十八歲,人高馬大的陳映真立在耕莘文教院舞台上,手臂一揮,敲鑼揭幕。可那鑼是畫家顧崇光用黏土糊的,耐不住大力敲擊,就這樣忽喇喇地四散在台上。
「這一敲也敲碎了他和『劇場』夥伴的關係。」這是形容陳映真低渾嗓音如Leonard Cohen的張照堂,憶起一九六五年在舞台上再次遇見青年陳映真的樣子。
陳映真與《劇場》夥伴關係正式碎裂是隔年,在《等待果陀》與《先知》小革命似乎都失敗收場後,雜誌同仁又企畫「第一次電影發表會」,有邱剛健在影片《疏離》中呈現自瀆男子之痴迷,還有黃華成影片《原》裡渴望戀愛的暴露狂。最終,《疏離》在耕莘文教院傅良圃神父要求下停映,發表會後,《劇場》內部板塊推擠,陳映真離開,逐漸轉過身背向現代主義。
三年後,綽號「大頭」的陳映真,碩大的腦殼上被安放了「組織聚讀馬列共黨主義、魯迅等左翼書冊及為共產黨宣傳」罪名,判刑十年,日後久久地不再以悽慘的無言的嘴示人。
曾經也慘淡虛無的抑鬱少年有了寫實主義的信仰。
距離敲響「反戲劇」之鑼的一九六五,二十年過去,陳映真四十八歲,入獄七年,出獄十年,到過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見過報導攝影家尤金.史密斯(W.Eugene Smith)的作品,深深被撞擊。回台灣這一年,他依舊人高馬大,還想做點什麼,還沒有被七年政治犯身分壓垮。
一九八五是這樣的一年。
「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歌唱一般的宣言,這是該年《人間》雜誌的發刊詞題,創辦者陳映真寫得深情,幾乎就像Leonard Cohen在一九六七年用低沉的嗓音吟誦的〈Hallelujah〉。走下現代主義舞台,二十年過去,陳映真入獄又出獄,一九八五年,白色恐怖似乎快到頭,但獨裁統治的幽靈還未過去。
「發刊詞」是這樣形容這二十年:「我們已經在台灣創造出一個中國歷史上前未曾有的、富裕、飽食的社會。」七○年代起飛的台灣經濟奇蹟是神蹟嗎?哈利路亞。陳映真壓低聲音唱:這個前所未有飽足的消費社會,人成為消費工具般的存在,人類即使血肉相連,也不再休戚與共。
於是,一九八五年冬天降生的《人間》雜誌,要作一雙注目社會底層冷暖的眼睛,用攝影去發現去紀錄去見證,要生出一雙手去書寫去報導去評論。
而那年夏天,一個想寫詩的女孩從輔大哲學系畢業,在求職路上覺得自己像人球被拋擲。秋天走了,迎來冬天,《人間》的誕生像是巧合與招喚,抱著二十幾首詩和校刊上刊過的作品,走進文學偶像陳映真的辦公室。「可以讓我在這裡做義工嗎?」女孩問,陳映真答應了,讓她幫忙貼郵票、派送雜誌、整理訂戶資料,每月支付三千,當起給薪「義工」。
鎮日窩在雜誌社貼郵票的女孩,心裡彷若有光,「我覺得自己正在參與創造歷史,投入神聖的革命事業。」離開《人間》後投入廣告業的她,再憶起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是這樣懷念陳映真敞開報導文學的門,讓她走進歷史。
幾個月後,女孩的名字與其他《人間》同仁並列於雜誌上,她有了報導,有了名字,她叫曾淑美。
這天,電話鈴在深夜炸出裂口。曾淑美接起,話筒那端沒有聲響。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接到無聲電話,有時候,電話一接就斷,連續幾通,自她的名字見刊後就開始。曾淑美明白這些無聲的警告來自國家,那一晚,她忽然有了與之周旋的興致,話筒擱在耳邊靜靜聽,像一場沉默的角力。呼吸聲,椅背旋轉聲,就著杯口啜飲的聲音,終於,一聲男子濃重的嘆息透過電話線遞來,然後喀地收了線。啊,贏下一局了嗎?真正的戰場不在這裡,在目睹不公義的現場,在記者與受訪者的倫理界線,在深夜的編輯室裡陳映真一次一次的磨合、修改,也在主觀投入報導或客觀紀錄的尺度拿捏中久久地拔河。
比賽都有終點,選手皆會力竭,而《人間》因為管理問題,破出巨大的資金缺口,終於在一九八九年走到了跑道盡頭。
休刊的前一年,已經以〈雛妓奴隸籲天錄〉揭露台灣雛妓苦狀,在性別議題上一戰成名的曾淑美,走進一間貼滿海報、明信片、月曆,塞滿雜物、衣物與書本的斗室。離開時,也把當時台灣最勇敢揭露自己,勉力推廣愛滋檢疫的男同志——祁家威,在街頭抗爭之外,作為一個想愛會愛的人的告白帶出來。
一九八八年《人間》七月號,照片裡,三十歲的祁家威穿著短褲與汗衫,正拿報紙替男友小維維搧風。五千元一個月租來的房子,不滿兩坪,夏日悶熱,這對交往四個月的愛侶就這樣擠在窄小的床上。暗暝的夜裡,曾淑美隨著祁家威走訪「公司」(新公園)、「漢諾瓦街」(常德街)與Gay Bar,流連在同志聚集的欲望街區,在暗夜裡,伺機把預防愛滋的訊息給出去。行近新公園,祁家威指指「案發現場」,告訴曾淑美,五月初他才因為同性戀者的身分,在這裡無端被一群五專生暴揍,在同性戀總被視為滋事分子的年代,格外諷刺。
走過常德街,一平頭男子接近,原來是祁家威前男友,從桃園搭車上台北找對象。曾淑美緩緩描述祁家威的溫柔,分別前,他細細叮囑前愛人好好找伴,不要在危險的夜裡落單了。
不要讓誰在夜裡落單了。或許,《人間》是以這樣的使命苦撐,撐出一篇又一篇台灣報導文學史上的經典。
二○一六年,陳映真病死北京。而據說《人間》雜誌,讓他賠了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