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純碧

他是個大老粗，軍中退役下來，存著一筆為數可觀的薪餉，定居桃園，自覺下半輩子生活可以無後顧之憂了。平日作風海派，喜愛結交朋友，喝酒、抽菸、打麻將，自由自在過著單身生活。

在某機緣下，認識新竹縣上大隘部落的寡婦，從旁打聽她身世坎坷，小孩嗷嗷待哺，惻隱之心油然生起。於是時常坐車往山裡，日久生情，在姻緣線的經緯交錯下，織出屬於他們老夫嫩妻的愛情故事。

他的長期咳嗽聲，彷彿魔音穿腦至次元世界，又迴向部落的神奇。

這是治咳嗽的，那是調身體的……家裡堆放著許多五顏六色的藥品，但病情七上八下少有起色。不信邪的大老粗悶悶不樂，不斷以抽菸喝酒來麻痺痛處。直到漸漸吞嚥有異物感出現，沒胃口、體力就變差，才知道代誌大條，被迫讓家人推進醫院。

經確診為咽喉癌、肺癌，他面無表情，數分鐘後回神，用著粗粗沙啞的聲音略有點結巴的擠出：「醫生你檢查清楚了嗎？你給我看個仔細，我一輩子很少生病，我怎麼可能會得癌？病情判斷錯誤我可要告你！」破嗓聲穿過診間的縫隙……

不斷的四處求醫，堅信今日科技發達，一定會有辦法處理的。最後仍選擇現代醫學手術、放射化療，大老粗元氣大傷，把身上的不適，全發洩在旁照顧的家人身上，陪伴與關心，並沒有為這家庭關係增添些微緊密。

大老粗躺在病床上，彷彿聽見醫護人員串通家人，有著被出賣的感覺，醫囑上的生死勾選題，令他非常不安。家人情感就像熱柏油路上的冰塊，漸漸溶化消於無形。

生命無助，無所說起，沒有人能給大老粗一個肯定的答案，還能活多久？

窗外田埂黃綠相間，稻穗愈是飽滿愈是彎腰低下，造物的奧妙令大老粗靜默凝視得出奇。

腹水症狀持續著，等死是種煎熬，大老粗心裡盤算著，若能躺在蜘蛛網上，被毒蜘蛛一針斃命，可能要來得痛快些。

生命氣數，就像手機照片上傳雲端般的快速流轉。大老粗請了一個看護，係陸配同鄉，因而拉近彼此距離，她認真傾聽老鄉的訴說，盡量滿足大老粗各種要求，家鄉話的親切自然，彼此憶起許多過往，建立了信任與配合。

「老鄉，你怎麼啦？」

「人生為何這麼痛苦？它像是千萬水蛭大軍在身上爬滿，掙脫不了……」

「老鄉，你出生就知道了，不然你為什麼是哭著從娘胎出來？」

「吃飯黃帝大，現在連吃口飯都沒辦法了，人生有何意義呀？」

「老鄉，人活著就是學習，所有生命都是生生滅滅，都有輪迴，既然活著來，更需要學習死著去！」

「從小離鄉背井出來打戰，顛沛流離，看著我的袍澤，皮綻肉破滿身鮮血，一付死不瞑目模樣，彈進壕溝坑內就落在我眼前，死亡是這樣的措手不及，令我窒息、徨恐害怕……」老鄉低聲訴著，眉頭揪著，慢而深。

「老鄉，生命與死亡本身便是自然中循環過程之一，死亡它可是沒有一個準頭，但是咱們可以選擇如何面對它的到來呀！」

「我沒有意料到，在我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所幸是同鄉妳，陪我在這生與死的一條船上搖擺著，有妳真好。感謝萬分！」

窗外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大老粗簽下放棄急救醫囑。

閉上眼睛再張開，生命流逝著：「這裏有我的存摺與印章，請妳幫我，讓我的愛，動起來吧！」。

翌日，老鄉他，泡完大澡後，舒服的睡著就沒有再醒來。

家人把冰冷的大老粗接回，透過簡單儀式，安葬於軍人公墓內。

現在你我，只要走進各大醫院的大門時，經常會看見有需要的患者家屬推著輪椅，川流不息於診間，當你走過輪椅的背面，大老粗的名字就在那兒。

老鄉的愛，我們幫他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