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邦媛

二○○五年三月十六日（星期三）

終於上了這小山頂，住進了這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的房子，日落月升，最後的書房。

去年九月那天。我初次來尋找時，太陽難得的好，不容易令人傷心，下午兩點，我站在台北麗水街口，看著和平東路上不斷駛過的計程車，終於選上了一位整潔的中年人駕駛的計程車，我手中握著一個畫了路線圖的小冊子，請他帶我到林口長庚醫院。

車子快到林口交流道的時候，我將小冊子的路線圖交給司機先生，說我實際上是要去桃園龜山的一個新建的養生村，上了交流道左轉，開了約十分鐘，過了體育大學，由一條土路右轉下坡，眼前只見一簇簇密密倚靠牽連的小山巒，上面長滿了一球球的叢樹，好似漫畫中的童話世界。按著路旁標示，來到一個斜坡，過了一座新建的橋，有一個正在修建中的社區，終於看到了一個崗哨，保警指向另一個山巒上的一群大樓，說那是長庚桃園醫院的工地，有著仍未竣工的養生村的樣品屋展示場。

由這個山巒下去，依照標示盤旋約十分鐘，在另一個山巒上找到分院的樓群，這時，一直未多說話的司機終於忍不住，回頭問我：

「妳的兒子呢？」

「我有三個兒子，我剛從在美國兒子家住了半年回來。」

「妳為什麼不住下去，到這種地方來呢？」

我說，「我今年八十歲，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他滿面不解的神情，他可能想我是個傷心的媽媽吧！

我怎麼能在兩小時的車程內說明白，我還有什麼樣的生活要過，我只能向他說我今天一個人探險似地來到這裡，不敢先讓家人知道，因為他們幾乎全會反對。

我心裡知道，反對最激烈的一定是我的大兒子虎兒，自從兩年前我丈夫病倒，住進關渡醫院的養護中心，他認為身為長子，撐住這個家是他的責任，他怎麼能讓我住到美其名曰養生村的養老院去呢？另外兩個兒子在美國也難同意我這個決定吧！

這半年中我回到這山巒間看了五次，直到一切夢想成為真實，我拿到了這養生村一間屋子的居民卡片。

用一切的方式我告訴三個兒子和關心的至親好友，請求他們祝福我做這個嘗試！

今天又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虎兒開車載著我和基本行李進村，一路上四十公里，他一言未發。

三月十七日（星期四）

安床、入夢，度過了終點的首夜。虎兒一早即來看我。他看到我在寬敞明亮的迴廊間，怡然散步，對一切充滿了好奇，似乎放心不少。

大樓設計燈光明亮，二十坪的公寓，下午散步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書桌，燈下面對新局面，心似乎定下了一半。

將第一袋帶到山上的文具放在桌上：一個沉重的六角十二格，可以轉動的筆筒，上面寫著「中華民國筆會敬贈」的白字，在麗水街家中，原在兒子的書桌上，已落了二十年的灰塵，想不到如今隨我「出家」，來到這初闢的山村成了我安心之伴。

隨之放上的是那隻一九七二年由瑞典帶回的大口燭台，裝滿了各色的迴紋針；一直陪著它的，有上升氣泡的半圓形的水晶鎮紙，可以在詞窮時凝視。而面對著我的是那可靠的座鐘，是一九七○年代台灣鐵路電氣化工程的德國顧問公司的紀念品，將在此陪著我細數度過的分分秒秒……

在這馬蹄形，七百零六間的老人公寓裡，我是第十七位住戶，分布在每層樓三、四戶的「原住民」都沒有疏冷的感覺，因為迴廊寬敞明亮，天花板的燈，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每晚十點以後，每兩小時有警衛拿著超大的電筒在各區巡視給大家壯膽。

（摘自《一生中的一天》，爾雅出版）

作者簡介

齊邦媛

一九二四年生，遼寧鐵嶺人，國立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一九四七年來台灣。一九六八年美國印地安那大學研究。一九八八年從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受聘為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名譽教授。曾任美國聖瑪麗學院、舊金山加州大學訪問教授，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中華民國筆會英文專刊（The Chinese Pen）總編輯。編有《中國現代文學選集》詩、散文、小說卷三冊，《吳魯芹散文選》等，並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英譯本上、下冊，《中華現代文學大系》小說卷五冊，另有英文評論譯述多種。另著有《千年之淚》、《巨流河》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