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１

那時候；那是沒手機拍照沒修圖沒特效的保守年代；我自掏腰包請照相館老闆幫我拍室外，八卦山，單眼長鏡頭，柔焦片，再加上我自己當時很愛旅行也玩單眼，於是相片裡是個斜綁髮，倚著行李優雅蹲身，手拿相機，專注看著遠方，感性柔媚非常美而瀟灑的女子。

是我理想中的夢幻形貌，當然不完全等同我平日的形象。

後來我有位女同事以一種微妙複雜的口吻對我說：「我學生某某說──咳，他說的啦，他說一點都不像，幹嘛要這樣。」

我同事微妒或不習慣生活周遭會出現一位作家的心情，我是明白的，作家明亮神祕一如遠星，這整天和你吃吃喝喝的人怎麼可能會是？但是，生命中總有些事，值得你創意全開、勇敢執行，可以完全不必顧慮到別人的眼光，只當你平日不敢但真正想要的自己。比如，你要用在生命中第一本書書背的那張照片。我的第一本書，《校外有藍天》。

２

江也依悉

山也依悉

少壯沉雄心事違

清朝大詞人龔自珍重遊二十五年前的舊地，抒發出這樣的沉吟，人家問他重來的心情，他回說：

吟也淒迷

說也淒迷

載得齊梁夕照歸

二十三年後要重新說起自己的第一本書，心情那會差他太遠？短短幾句詞裡，滿滿都是時光的流盪與際遇的無常。

《校外有藍天》是校園勵志散文，真正合了伊始迄今，我四處演講對文學的一貫主張：你選擇題材，題材也選擇了你，生命中的偶然，其實是必然。

書上自序的第一句話就道破了：

我生命中，華美宛若流金的歲月，都在青青校園度過。

從二十一歲大學中文系畢業到四十八歲教職退休，我從沒換過職業，單純的歲月，簡單的心，我想，我應該就是個不錯的老師吧，我是真正在了解專屬青春的歡笑與困愁，它們有時莫名，有時張狂。

所以有人的女友一定要讓我見見，有人只肯聽我的話，有人只要是我監考就絕不作弊，有人離家出走只肯告訴我去處，有人……這世界真需要純氧的空氣提供給急促充沛的肺活量去呼吸，我於是寫下對年輕人的提醒叮嚀，以為可以終結無謂的跌撞與創傷。

〈中華日報〉青春版每周一篇的專欄集結成書，娓娓告訴年輕人柔定的為人質素，以及生命的永恆價值，那是教科書、測驗卷之外，看向校外的一口方窗。

窗外的藍天，敞麗悠闊。

３

說「時間和巧克力以及咖啡一樣，抵抗是徒勞的」的那個愛攝影的男生，網路私訊給我：「請問你是那本《校外有藍天》的作者嗎？我很喜歡你的著作。」

民國八十二年服役期間買的，他說：「經過二十餘年仍會翻閱，每段時間閱讀感受都不一樣。」

寫作二十多年來，我知道一直都有像這樣的讀者散落在我看不見的角落，這就是我自己的小宇宙自己的小永恆。

我寄了去年出版的散文集《約今生》給素昧平生的他。他也許會訝異，書寫選材完全不一樣了。

從《校外有藍天》到《約今生》，從第一本到第九本，從校園勵志到生活抒情，從我的繁花似錦到我的綠樹蒼蒼，人生際遇不同了，創作上對題材的處理自會有所不同，有時，連風格也不會相同。

散文是我，散文尚實。

離開校園後我就此不再書寫校園。勵志對我而言，原來還需加上後來我自己更多的跌撞與創傷才能真正算數，可喜的是，柔定的為人質素，生命的永恆價值，檢驗再三，我都看見自己的穩固堅定，不曾改變。

二十三年前，套好的一個個假裝向書店櫃檯詢問：「還有《校外有藍天》嗎？進多一點，這本書很好，很多人要買」的同事朋友們，早已風流雲散去。

陪著媽媽去書店偷偷將《校外有藍天》平放到最醒目位置的我的女兒，現在都已是一個小男孩的媽媽了。

成書前一個字一個字幫我校對的丈夫、發掘我為我出版的名作家曹又方，都已離開世間。

那些年偶爾會到書店去看一下我的書還在不在架上的我小弟，生命已陡然變故。

在我感到生命極其虛無的一個特殊時空，我扔掉許多書信紙本，包括密密手寫的讀者來信，其中很多提到的是《校外有藍天》。

《校外有藍天》出了八版，現在已經絕版了。

…………

二十三年，我生命的海拔已然不同。

而一切都被時光含融了去，抵抗時間是徒勞的。

４

江也依悉，山也依悉，我仍在書寫，讀與寫是我的吐納呼吸，我當然還會有下一本散文集，只是許多許多年後的今天，有人話題再起我的第一本書，我於是回頭從書架取出，挲摩扉頁，玩味文句，翻看書背，凝睇住那張浪漫的照片，總是覺得，好愛當時的自己，好愛那個能自我作主的瀟灑女子，好愛那種不世出鄭重無比的心情，好愛她知道絕高峰頂只一座，第一次，不會重來。

５

歲月無邊，時光靜靜，數不盡扉起與頁落，一翹首，載得齊梁夕照歸。

（摘自《火車經過星河邊》卷四〈曾經〉，晨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