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翊航
自由尚未找到相似的鏡,詩在哀悼最艱難處穿行。被拘捕的人經歷各種肉體與精神的磨難。
一九八○年一月十一日,中國時報第二版刊出總統蔣經國接見作家陳若曦的消息,「蔣總統接見陳若曦╲詢問生活寫作情形」,簡要描述了陳若曦與總統的會面過程:
蔣總統殷切詢問陳若曦女士旅美生活與寫作情形。陳若曦也向蔣總統報告了最近情況與回國的感想。
蔣總統希望她在國內停留期間,到家鄉和其他各處參觀訪問,同時贈給她一本中國歷史年表的手鈔本。
蔣總統和陳若曦暢談了一個半小時。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政府展開大規模的逮捕。陳若曦攜帶著在美華人知識分子,包括杜維明、余英時、莊因、李歐梵、聶華苓、於梨華、許倬雲、張系國等二十七人簽署的陳情書,回到台灣。報導不能寫出聶華苓如何以《自由中國》、雷震、胡適的關係,說服她一定得回到台灣;不能寫出她向蔣經國說明,此次事件並非叛亂,不應動用軍法審判;不能寫出蔣彥士對陳若曦大膽言論的批評;不能寫出談話過程中,每隔三十分鐘便有人前來添加茶水,像干擾,像提示,像驅離。
明晃的刀鋒藏起來,有無所不在的細針。
報導刊出隔天,陳若曦參加了台灣作家為她舉行的歡迎會。黃春明親自開車接送陳若曦,為了擺脫情治人員的跟監,車行時緩時速,穿街走巷,最後來到新北投的會場。名為歡迎會,實際是要聲援陳若曦此次返台的陳情行動。在座還有陳映真、尉天驄、吳晟、洪醒夫等人,六個大字「歡迎您!陳若曦」貼在勾花牆面上,卻一點也沒有歡快的氣息,他們的作家朋友王拓與楊青矗仍在危難中,一月的寒氣在閉鎖的室內如鉛塊下沉。
陳若曦曾向蔣經國說,「我希望這件事能夠大事化小,不要搞成第二次『二二八』。」他說:「一定不會,陳小姐這樣太過慮了。」
月餘後,二月二十八日,林義雄宅發生血案。楊牧在西雅圖寫下〈悲歌為林義雄作〉,「在一個猜疑黯淡的中午╲告別了愛,慈善,和期待」。逝去的是人與野獸,光明與黑暗的差距,但「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自由尚未找到相似的鏡,詩在哀悼最艱難處穿行。被拘捕的人經歷各種肉體與精神的磨難。睡眠剝奪,疲勞審訊,老虎凳,自來水針,鹽水飯……奇詭疊合的手段如同精密細緻的傳承,不可棄絕的統治工藝,緊密咬合著激烈的心。同時,那紀念逝去領袖,鎔鑄完整堅固象徵語彙的巨大建築己近乎完成。曠大廣場頂著明亮如水銀的天空。青瓦,白牆,御路,八角尖頂,天人合一。銳利如刀的幾何線條切割空間,完美的對稱藏著對反。和平對反於暴力,寂靜對反於喧譁,中軸凝集著恆久的空無。
一九八○年四月五日,蔣中正逝世五周年,中正紀念堂竣工,對外開放。
可測與未可測的暴力中,逃亡是一種可能嗎?青年蔣勳的記憶裡,「美麗島事件中逃亡的施明德彷彿古代傳奇中受難的俠士,每一天使閱報者追蹤著他的逃亡成功而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興奮與祝禱,他代表了潛藏著的大眾與惡巨人搏鬥的緊張與快感。」但在許多民眾眼中,「叛國賊」的被捕,是惡人落網,國家危機解除的歡慶時刻。被捕的逃亡者並不代表逃亡的終結。施明德的長兄施明正的「詩.畫.小說集」《魔鬼的自畫像》八月出版,以小說展演叛逃俗常人間的魔之美,惡之華。年末,他寫出了〈渴死者〉。監獄是磨碎高貴人格的磨石機,打轉再打轉的肉身卻不能保證精神的困鎖與停頓。他記下一段無聲,離奇而堅毅的死:「脫掉沒褲帶的藍色囚褲,用褲管套在磨子上,結在常人肚臍那麼高的鐵門把手中,如蹲如坐,雙腿伸直,屁股離地幾寸,執著而堅毅地把自己吊死。」書寫與隨時能夠掙脫的死,是終極的逃亡——將整個世界取消。
後來的事是,施明正一九八八年絕食而亡。姚嘉文在獄中寫下了三百萬字的《台灣七色記》。楊青矗在多年後完成了《美麗島進行曲》。那難以完整痊癒的哀愁,取代銳物洞穿了這個時代,釋放諸多未來中的一種未來——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