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育萱

當你坐著和他人交談時，你是孤獨一人──他們也是。無論你身在何處，只要在黑夜裡坐在自由燃燒的火焰前，向來如此。你說的話、所想的事，除了你自己以外都算不了什麼。世界在那裡，你在這裡──這是唯一的兩極，唯一的現實。

你在說話，但有誰在聆聽？你在傾聽，但有誰在說話？是你認識的人嗎？他是在談論星星，或回答一隻無眠鳥的安靜問題？想想這些問題，手臂抱著你的膝蓋，盯著火光和邊緣的餘燼。這些問題也是你的問題。──白芮兒．瑪克罕《夜航西飛》

之一˙戀河

「茶屋附近有座瀑布！」十月中某次午餐，Laurie這麼說。

身處在全英文環境，偶爾徹底放空的情況下，我仍捕捉到這個關鍵字。拿了隨身攜帶的簡版地圖，讓Laurie標下記號。

在這座鎮上活動，全靠著幾張比例尺嚴重偏差的地圖行進。上回才聽了Jean的建議，走向通往Vermont Elementary School的路徑，前方深咖啡色原木質地的建築宛有百年歷史，自遠處看是一棟開放式木屋，只消稍微靠近，很快就發現它供以通道，事實是座有頂的木橋。

橋面人車分道，可是就是走在車道上才過癮！尤其已習於小鎮人民的禮讓，於是擁有不短的時間端詳平凡無奇的橋梁。走入後，發現木牆上有幾處塗鴉，誰愛誰的愛情宣言。能夠看到留言的大概僅限小鎮居民。忙著趕路的途經旅人，他們只會留心對向來車。最後一批見證者是如我這般的駐村者，不在意迷路，也缺乏趕路的理由。

橋的另一端接上一條彎折而車速頗快的道路，難得一棟舊紅色的雙層木屋就這樣棄置於河流旁。俯瞰連潺潺聲也沒有的河水，我懷疑瀑布在哪？還是再走一段吧，雖然這麼打算，不過迎面過彎的車輛來頭不小，速度也快得像是沒有人行走在路上。左側斷續出現的河川和莽雜的灌木植物，在日頭稍歇的天空下竟有點詭祕兮兮。

一道斜緩的草坡不起眼地被餘光掃到了，睜大眼睛走近，北美楓紅夾岸而立，所謂的淨水在盡頭處因為亂石磊磊而水花激嘩，微妙的寧靜極其豪奢地攤開。水畔有屋，依傍石面而建，我以為無人居住，但事後發現不是。

然而，只要這一帶沒有其他人出現就可以了，每到這種時機點，私心總竄得特別快，我認為這是反向補償，過去幾年生活在重度汙染的土地上，靈魂乾癟，因而見到無主麗景便耽於享逸。

我感覺咽喉張開，卻沒想發出什麼聲音，只是踏在一顆石頭拍下一張照片後，又迫不及待把腳遞出去，讓下一塊布滿枯枝的地面承接我。

佛蒙特季節刻度是深秋，清澈無比的淺溪卻望不出幾隻魚，此際電影《大河戀》那條始終晶瑩閃爍的大黑腳溪（Big Blackfoot）一瞬間錯位，慣用fly-fishing技法的釣客，揮到空中的釣線拋出一道詩意的弧線，勾扯出一九二○年代蒙大拿的瑰麗風景，MacLean家族的牧師父親、諾曼與保羅，透過這種看似休閒的活動，各顯身姿能手，在偌大溪水中定住一席之地，探詢生命值得等待的收穫。

又一眨眼，我知道這是過於寧靜的幻覺，因為佛蒙特在東北，而蒙大拿在西北，唯一相似是緯度相去不遠，景色有相似的重複性。

然而什麼也沒有的我，無魚可釣，無舟可乘，就以雙瞳為簍，日光從不同角度輪替撒下，沒把握地拿捏著，深深相信眼睛與頭腦，收下一分以時間來換取的禮物。

存在於相機內的影像，我也留了，不過心中知曉這只是一種保險。回到真實的鄉里或工作的場域，任意將水霧中的淺流美景展示出來，疊印在心頭的會是鄉愁，與其複習無人能領會的寂寞，不如留著自己欣賞。

那麼，就作為不牢靠記憶的保險櫃了。我老是在回憶時赫然察覺遺失甚鉅，或終於坦承對某些事一無所知。即使如此，我還是能夠像《大河戀》中的人物一般，全心全意地去愛，尤其對於不可逆轉，堪可憐愛的事物。

耳畔響起的激盪聲無一瞬止歇，我的記憶輪番流進又淌出，時不時落下的黃葉，捲到渦流之中，盤旋打轉，每一葉都有逗留的時機點，端詳許久仍算不出規律。生命中難以歸類的小事，亦由庫存區散落委地，沒有人照看，它們在異地被想起，依然不怎麼得意，不怎麼歡喜。

我在想像它們能當水漂兒擲向水面，這即便耗去一下午都不會令我埋怨。

直到雲厚重起來，時光無言的催促襲來，我慢慢起身，雙腳有些麻。通過河畔的木屋，看見未掩的門後有堆滿牆面的木材。

啊，原來有人住在這。

《大河戀》末尾，垂垂老矣的保羅顧盼無親，釣魚成為獨自緬懷親人的儀式：「最後所有的事情融合為一，成為流動的大河。古時候的大洪水創造出河流，河流沖刷著古老的岩石。有些石頭上有不老的雨水。在石頭下有字。有些字是他們擁有的。那河水永遠縈繞我心頭。」

繞過那戶神祕的住家，我離開那條河。它是我不知其名的千百條河流之一，我只在秋日時見過它，但這又有什麼關係？透過回憶的引渡，它隨時又將被我召喚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