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到咖啡店寫作，到得太晚，店裡少數鄰近插座的座位全給占據了，我只好抱著筆電隨意找了個沙發坐下，忐忑地等待那些座位釋出。

這種充電焦慮，完全顯示了我對電子產品的依賴。在咖啡店裡，我用電腦看文獻，查字典，聽歌，打字，胡亂上網遊逛，並以手機供應穩穩的熱點。這些全得吃電。一旦缺電，斷電，一切生產也隨之中止了。在這種時候，我就會特別感到書寫確實亦是一種勞動，不是思慮上、情感上的，而是宛若工廠一般，機械化的操作。建立於物質之上的精神生活，如露如電，岌岌可危。包子逸的散文〈一席之地〉寫她某段時期早晨定時上圖書館排隊，為了爭得附設插座的筆電區座位，不知是否也是出自類似心情。

其實出門時，筆電與手機的電量皆是滿格，應能續航好一陣子，但我仍舊懊惱忘了準備行動電源。我想起粵語裡稱行動電源為「奶媽」，這比喻真是太傳神了。奶媽的責任是替補生母的乳房：插座的電是生母的乳，行動電源的電是奶媽的乳，充分攝取，也有等值的營養，也能生出對於餵哺的孺慕與親愛。所謂「有奶便是娘」。粵語裡又稱行動電源為「尿袋」，這意思是，行動電源拖著一條電線，身外之物的模樣，有點累贅卻又是維生所需。我喜歡這揶揄裡的天經地義。

人類有感於肉身的不足，於是向外尋覓各種連接。電腦是延伸的大腦，手機是延伸的心跳，這種近於賽博格的論點，已經不新鮮了。然而，今日就連外接之物也已不足，需要其他外接之物的支援，為了電源，記憶空間，聲光效果，裝飾，乃至親密感。其中，電源還是一切的基礎。或許有一天，行動電源也有它的行動電源，行動電源的行動電源又有它的行動電源，俄羅斯娃娃似的，大大小小一個挨著一個縮水了的替身——無用的發明反映的是世俗的杞天之憂。

然而最終極的連接，應是電源與人體的緊密結合，任何線條與接頭都得取消。現在已有胃酸電池與體溫電池的研發了，儘管尚未形成風潮，已經隱隱可見科技的意向。勤於美容的人，隨時攜帶充電髮捲以燙蓬空氣劉海，樂於野餐的人，隨身鑲嵌迷你冰箱以冷藏啤酒、櫻桃、乳酪蛋糕，談笑的迴響或咀嚼的勁道就能給它們發電——這天若是來臨，人類還會再為斷電而焦慮嗎？

焦慮是免不了的。焦慮是一塊烤得太過的吐司，製成香熱的帕尼尼，表面那粉粉酥酥的焦黑，嘗起來微苦。我一邊打字，一邊聽咖啡店裡的歌，極為輕快悅耳的旋律，那西洋歌手甜聲唱道：「我，我，我，不想競爭，所以放下你的手機，我們一起去溜冰吧。」一段俐落的告白。我努力聽出她口中綿綿的單字，終於上網找到那首歌：

Well how about a little of that human touch

Old school contact

Would that be asking too much?

來點富於人情味的互動如何

來點古典的接觸

我這樣會不會要求太多呢？

歌詞裡強調一種「老派約會之必要」，聽在我這苦於插座與電源不足的人耳裡，實在非常應景。然而腦中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告訴我：該寫的東西還沒寫出來，你別再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