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反正課程聽了也不懂,我在課堂上開始寫小說,寫劇本居然也寫出名堂,高中的校刊編輯還來檢查我的原稿,證明我不是抄來的……我僅剩的一點點自尊與自信,全靠著電影來拉拔著。
我有一個鮮少向人揭發的底,悶燒數十年;始終不見火光,只有煙塵。
說它是情,當然;論它是愛,絕對。
我的這分情愛,對象不是人,是電影。
與電影的這段情,起頭在我的渾沌年月,大概才剛有記憶吧!
父母各騎一台自行車,前後座各載一個子女,目標便是台中市的森玉戲院。車上,我手舞足蹈,興奮異常,經常被母親一個巴掌打壓下來,痛得我兩眼冒金星;母親說,我在前座亂動,車會不穩,三人萬一摔倒,別說電影別看,還得多花上醫藥費。
挨揍不會影響我親近電影的好興致,我願意為一場電影,忍受任何責難與打罵,其志永遠不改。
記憶中第一部讓我激動忘情的電影是《苦兒流浪記》。蕭芳芳飾演的富家千金流落街頭,被流浪藝人王引收留,四處賣藝;後來,年邁的王引死在風雪交加的馬路邊,可憐的孤女只有猴子與狗相伴……我起初只是抽泣,慢慢開始嚎哭,電影院的觀眾頻頻回首,尋覓製造氣氛的現場源頭;母親大概嫌我丟人,要二姊牽著我,站到太平門(出口)邊上哭去;我依稀記得,其實大我兩歲的二姐也在哭,只是沒有我大聲而已。
那個年代,有飯吃已然不易,看電影應該算是莫大的享受。愛看電影的母親,只要聽說哪一部好看的電影上演,連晚飯都不做,等到父親一下班,就拖著我們一家子往電影院奔。有一回,看的是美國片《春風秋雨》,一個黑人女孩,不肯讓沒受過教育的母親出現在學校,後來母親過世,教堂裡,悔恨交加的女兒與姐妹高唱著黑人靈歌,又是一部催淚電影。我一直很好奇,沒念過書的母親不識字,看不懂字幕的她,是如何融入電影之中,可以在第二天,鉅細靡遺地將電影的故事說給左鄰右舍的姐妹們聽?
又有一回,看完周日上午的勞軍電影,母親說,回家煮飯吃,喜歡美食的父親卻執意上館子,母親抱怨,家裡的菜錢都沒了,還想擺什麼闊?父親選了家餃子館,有鍋貼和小菜、酸辣湯,真是好吃極了;但是我自始至終都極為不安,生怕一放下碗筷,父親要我們落荒而逃,萬一我被老闆抓住,該怎麼辦?我盯著父親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敢大意;等到父親終於將剩下的食物都掃光,打了一個飽嗝,母親也不懷好意地看著父親的反應,那種不動聲色的緊迫感,直讓人呼吸緊促,腦門冒汗,彷若在看一部緊張的偵探電影。
父親站了起來,我趕緊也跟著站起,父親慢條斯理的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毫不遲疑地掏出一張剛剛發行的紫色鈔票──五十元新台幣,我懸在胸口的那顆心,就這樣咚的一聲,掉了下來!自此,我對那紫色鈔票著迷極了,那可是安心的表徵,太有魔力了。只不過,那天的戲外戲太驚心動魄,我始終想不起來,當天看的是什麼電影?
慢慢的,我長大了,考上台中市一中的初中部,災難,因而降臨。
才一開學,我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念不全,老師已直接跳過,從第八課開始上;老師說,同學們肯定在暑假都補習過了……補習?我可是玩了一整個暑假啊!被打悶的我,在課堂上成了笨蛋,每門課都跟不上,回家更不敢說。於是,我成了行屍走肉,每天只管上學放學,到了家裡連課本都不翻,橫豎不懂;父母只當兒子考上了好學校,功課根本不用操心。
度日如年的我,唯一得以支撐的信念,便是每周六的中午,學校的大禮堂會放映電影,輪流由初中男生、初中女生、高中男生、高中女生在學期開始選出來的戲目:《金玉盟》、《太陽浴血記》、《驛馬車》、《河孃淚》、《羅馬假期》、《海角一樂園》、《萬世師表》、《戰爭與和平》……可說是部部精采,片片好看。
反正課程聽了也不懂,我在課堂上開始寫小說,寫劇本(可憐連劇本的書寫格式都不知)居然也寫出名堂,高中的校刊編輯還來檢查我的原稿,證明我不是抄來的……我僅剩的一點點自尊與自信,全靠著電影來拉拔著。
眷村裡偶爾也有電影播放,就在村裡的廣場,臨時用竹竿撐起一面布幕。經常,一陣陣無事生非的風,將銀幕吹成起伏多變的波浪,男女主角的臉孔無論拉成「勞來」的鹹燒餅(長寬)或「哈台」的甜燒餅(扁圓),都絲毫影響不了我的好心情。我每每會對放映電影的技士致以崇高的敬意,在我眼中,他就是魔術師,就是上帝,可以讓我隨著劇情的起伏,行遍世界,洞悉人間事。
當時我就確定,長大以後,一定要去念電影;我要去喊開麥拉當導演,我要去寫劇本當編劇。
老天爺對我不薄,日後,我真的考上世新,念了電影編導;劇本寫了不少,稿酬還成了我遊學日本的資本之一;至於導演?嗯,這是我的另一個痛點。
記得剛從日本回來,我幫當紅的L導演寫連續劇的劇本;有一天,導演很認真的問我,其中有一集,可以讓我來導,問我願不願意?我一下子悶了,機會來得太快,我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偏偏,心直口快的我還沒等到想清楚,就搖搖頭,推拒了L導演的好意。
後來,當了製作人,自編自導的機會肯定會有,但是思前顧後太多,一直拿不定主意。於是,日子一天天的移往,志氣一點點的漏空;導演夢,就此飄揚到天的盡頭,逐漸變為一顆芝麻,還在,只是遙遠、渺茫;真要找,也已似有似無了。
「與其不做後悔,倒不如做了後悔。」
如今,每回面對台下的年輕人演講,我會將內心的反芻化作教材,把我與電影的戀情雙手呈給他們;希望他們在描繪夢想之餘,也能化為實際的行動,快快跳上舞台,恣意舞動;莫要等到骨頭硬了,心臟弱了,可就只能擠身在鼓掌部隊裡,淹沒在惆悵的幢幢黑影中,獨自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