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穎卿

我不大唱歌，但我很常念詩，詩與歌都是人性所需，我捨「唱」取「念」的原因是因為我的音量不夠，歌喉不好。當我發現念詩能使我得到與唱歌一樣的快樂之後，我就更愛念詩了。

剛結婚那些年，我只自己讀詩，並沒有跟Eric有太多的分享。大女兒六歲那年，我從唐詩裡選了幾首音韻美妙的短詩開始教她。日積月累，我們在腦中背存的詩有了可觀的量。每當一家人在車上，又遇堵車時，孩子就以背詩來打發沉悶無聊的時光。那些我與孩子們輪流朗讀的詩歌，有些Eric當然很熟，有些則從未讀過。

描繪出人情世界

我教孩子讀詩，雖然一定會簡單講解，但通常更刻意的停留在字面直接可取的意思，因為「詩」是創作者對生活的體會，無論其中有多少象徵、隱喻，投射，多數的詩在字表上也都有一層直接可取的意思。同一首詩，對於不同的讀者，就是不同值的文本；同一首詩，對於同一位讀者，在不同年齡，也會出現不等值的感受。

感受的深淺奠基於現實經驗的多寡。孩子年齡不到就無需全盤接受他人所指引出來的思想或情感，但他們可以享受文字，這是我覺得詩完全可以浮在字面也可以深入字底的理由。讀詩更無需與人爭論，但如果在詩裡可以有寬容的分享，那就真是美好的交往。

我以這種期待教會很多孩子，他們背詩並不辛苦。只認識文字與音韻所勾勒出來的直觀世界，頂多再加上一點自己有限經驗裡的想像，就已豐富熱鬧得不得了。但我確定，那些二十個字、五十六個字或更多、更長的文字所描繪的人情世界，有一天還會因為他們生活經驗的改變，而重進他們的心中，那時，這些詩文朋友雖一字未增、一字未改，但先前讀它的人卻因為自己變了，而更懂得那些字所組成的豐富。

以念詩取代溝通

Eric讀詩的時間雖然晚了一些，但是，速度驚人。我想是情感已經成熟，人生的經驗更有益的推動著他對文字的了解與收整，這和孩子以記憶力背詩的方式雖然有很大的不同，但各有好處。最值得一提的是，當很多成人視「背詩」為學生時期的活動，忘了就忘了，錯過了就來不及的心情之外，Eric卻只一心一意的收集、積存他心中的詩文。他因此而得到的快樂或許也只有我最知道。

這十幾年來，Eric跟我一起背過很多古詩文。有時（大多是在車上）我們玩一種背詩的接龍遊戲。關掉有聲書或音樂，我們以彼此念詩的聲音取代溝通，讓詩的作者，以完熟的音韻和他們對人情世界的了解，帶領我們經歷精神上的大小旅行，也分享彼此曾記存的知識。

最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開車經過台北的一個老市區，其中有幾幢日式房子攀爬了植物，纖細的石榴高出牆頭一些些，迎風輕擺著枝葉，含苞的花蕾下，有一天會長大的果實隱約可見，我高興的問Eric，記不記得「紅桃綠柳垂簷向」？他穩穩重重的細說從頭，開聲念道：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餘。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幃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

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熏香坐。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在許多像這樣觸景生情的時候，自己的語言總沒有想起詩、背詩來得深入精美。夫妻三十年，詩是我們之間輕便但細緻的溝通方式之一；就在聲與氣相通時，一首兩人都會背的詩，同時撫慰了我們的心。

取自《兩個人的餐桌，兩個人的家》，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