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夏蟲不可語冰。然而，有些大牌的刨冰店恰如夏蟲似的浮來暫去，每年只在溽暑中營業，夏天過了就收了，毋庸考慮寒流時該推銷酒釀湯圓或薑汁豆花。單單一季的盈餘，便足以維繫店老闆涉及秋葉冬陽春花的雲遊，印證了那句頌揚致富之道的諺語：「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除卻這些等閒不願開張的名店，尚有許多街坊商家終年提供雪花，因為苦熱的日子長了，刨冰愈發成為不敗生意。

日治時代刨冰機引進台灣，我想應是如夢似幻的邂逅，小小一碗冰果甜品，標舉了南國的水電、製冰、農業技術的優良，是現代化的象徵。如今刨冰已無這樣文明的意思了，即使物料與口味百般推陳出新，販售的仍是一種懷舊。機器裡，迴旋鑿刀轟隆轟隆裁下盛夏的初雪，千樹萬樹梨花開，開出一缽尖而飽滿的冰山，眾人手心拿隻小銀匙一鏟一鏟施工：挖除布丁，移植草莓，擷取煉乳，預防雪崩，成了摩登愚公。或許心頭火是頑固的冰，舌尖冰則是氤氳的火，將之幽幽化解，胸臆於是忽地空曠了起來。那種清涼近乎寂冷，像一個悔婚的新娘，逃離了宴會，獨奔荒野，頭上是藍的天，腳下是紅的地，繁複紗緞拖曳，銀色魚口高跟鞋一點一點踩著慢跑的碎步，說不出有多快樂。

刨冰的配料總是斑斕至極，白雪森林珠玉亂墜，令人感覺世間貴重物事盡收此處，難再另覓了。排隊許久後刨冰店人龍稍減，終於立在櫃檯前挑選配料時，那份斟酌的為難也有愛玉的滑溜，紅豆的纏綿，腴腴嫩嫩，猛然碰出輕彈的震顫。譬如那孩子搭拉著眼皮，一心一意盤算各種組裝，仙草、蒟蒻、粉粿、粉圓、芋泥、薏仁、銀耳，睫毛端凝下垂，像佛經的書籤繩尾巴的流蘇，掃在〈普門品〉那頁：「若有百千萬億眾生，為求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寶，入於大海，假使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

其中，還是水果第一活色生香。夏季旅行時，偶然經過鬧區或學區幾間冰果室，洋溢老台灣的韻味，木桌鐵椅，塑膠印花防水桌布，播著鄧麗君的日本歌〈愛人〉，令我印象深刻。店門放一座三層透明冰櫃，玻璃上薄霧朦朧，裡面凜凜羅列了剖開的鮮果，袒胸露腹的，哈密瓜的翠，鳳梨的金，木瓜的朱，火龍果的紫，各自流淌各自的奶與蜜，微有情色之意，幾乎像個肉鋪。以色相誘人最是傳統，這大約亦是這些冰果室所以別具復古風情的緣由。

美是繁衍的策略之一，對於這點，自然界尤其開誠布公。好比有人總愛戲謔地說，情人節送花不過是搬弄一束赤裸的生殖器官，那有什麼可貪戀。但這正是植物的近乎天真的真摯。我不禁暗暗想著，倘若一枚熱帶的果實，生出了最鮮豔的表皮，可是遇上色盲的獸，發出了最馥郁的氣息，可是遇上鈍嗅的禽，該怎麼辦呢。這真是最徒勞的表演，書空咄咄，奇恥難耐，簡直帶有黑色幽默的悲哀與諷刺——然而各式各樣的反高潮，生命裡哪還曾少過？

我常常想起艾莉絲．孟若的小說〈紅晚裝——一九四六〉裡，主角為了逃避高中的聖誕舞會，在冬夜悄悄揭開臥室的窗，企圖讓風雪凍傷咽喉，又將雪花抹遍胸膛，和衣溼漉漉睡著，期待發燒與咳嗽。然而不幸地，她到底無病無恙，必須穿上母親縫製的華服，出席令她自卑的青春與社交場合。這也是某一種反高潮，求死不能，眼睜睜在平安裡迎接重複的絕望。為此，置身炎夏的刨冰店之際，我總是慶幸自己沒吃過冰雪的苦，只知道冰雪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