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也真

記憶裡，外表嚴肅的祖父，木訥寡言。家族裡只要一談到祖父的過去，總會降低嗓門。我好奇忍不住多問，大人便會說：「小孩子有耳朵沒嘴巴！」。所以童年世界裡，祖父對我而言是神祕的傳奇人物，只能在長輩們竊竊私語中拼湊著他的故事。

隨著年紀增長，認知生命的無常，對祖父單薄的身世，由好奇慢慢轉為心疼。

那是一個春耕的季節，身為大家族領導的曾祖父（祖父的父親），帶領著族人及雇工傭人墾掘新地播種，遇到匪徒偷取防身用的槍枝，雙方起衝突後，匪徒惡性大發，殺了所有參加春耕的人，只有一位啞巴女孩逃過一劫，比手畫腳還原真相。

當時才三歲的祖父原本哭鬧著要跟去，因為曾祖母要照顧哺乳中祖父的妹妹，所以把他留在家裡，也留下了唯一的血脈。

失去雙親的祖父由自己的祖母帶大，而這個依靠也失去之後，家產被自己的伯父占去大半，失所依怙的童年和少年，走在孤獨路上，直到媒妁與祖母結婚，生兒育子，才真正感受家庭的溫暖，感受珍貴的溫情。

不料命運多舛的祖父，因祖母懷第五胎，臨盆前祖父和家族的人一起上山耕作，祖母難產，祖父連夜趕回，祖母卻已和腹中的孩子一起離開了人世，留下四個幼兒，當年祖父才三十六歲，再次嘗到失去摯愛的痛。據說祖母曾希望祖父留下來陪產，但祖父心繫家族耕作的事，也認為祖母已經生過四胎，應該沒有問題，執意前去，怎知因此而未能見祖母最後一面，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遺憾，背負著「無情人」的指責。

祖母過世之後，祖父拒絕所有媒妁，堅決不再續弦，獨力撫養四個孩子。也許這充滿苦楚的命運產生了某種能量，祖父除了無法對抗命運外，幾乎無所不能；諸如製作家具、農具，搓藤編織，認字書寫，文武兼具，在當時沒有醫生的鄉下，更用他精通的藥草，救過村中無數的病人，甚至曾在湍急的大水中奮勇救起一位小女孩。

祖父一生善行無數，而沉默寡言的他，從不掛在嘴邊，只是認真努力的活著，一切都是舉手之勞，和呼吸空氣一樣自然，沒有人問過他對自己命運的評價，或許是深怕那不可觸及的痛處，因此也沒有人真正知道祖父傷痛的深度。揣測有種神祕感，但也許當事人早已解開命運的枷鎖，用自己的態度活著。

祖父享壽八十六歲，壽終正寢。整理遺物時，在他珍藏五十年的木箱裡，發現一雙繡著祖母名字的襪套，當時的「無情人」留下了深情的證物，用一生補償一個遺憾。

每次想起祖父孤獨走過，那沒有參與只能追問的年代，就像歲月洪流裡淘起的一粒金沙。祖父那張被歲月刻畫出痕跡的臉，辛酸與骨氣，好像互相衝擊又互相依存著；明明是平凡的鄉下人，卻對自己單薄的命運釋出豁達的善意；以及自然如呼吸的善行，讓我肅然起敬，而敬意的底層還有心疼……想起那經歷無數傷痛的生命，依然善良溫暖點亮著光，此情何其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