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在家裡等待瓦斯公司的人來換瓦斯表。電鈴啾啾響了，她去應門。是個年輕的維修員，看上去不過廿七廿八，金髮黑膚白牙齒，上排中央四顆牙齒格外地白，像假的。維修員身上傳來隱隱的香菸味，笑得邪門，有種江湖浪子的氣質。是那種在外闖蕩久了，世故一點一點吃掉純潔，可是仍舊令人感到率真的氛圍，她一見他便覺得十分親切。

這公寓的瓦斯表裝在陽台高處，據說每十年須更換一次，避免誤差太甚。她是賃居的房客，當時遷入不過一年，對於屋子本身的歷史與週邊街區的生態皆不甚了解。她既不知道此前房客的底細，也不知道房東買下這公寓已經幾年，從它五臟俱全的精巧裝潢判斷，似乎未滿十年，然而它的瓦斯表已經舊了。瓦斯表是計算瓦斯用量的機具，她想或許有點像是高速公路上的收費站，一個小小的關卡，每當天然氣從管線裡幽幽流過瓦斯表，推動指針轉向某個刻度，便留下了數字記錄。這是甲烷乙烷的行跡，已知用火的線索，多麼教科書式的理解。

她打開廚房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摺紗門，讓那金髮維修員出去。維修員四顧權衡一番，發覺陽台上栽的一棵花樹阻撓了他接近瓦斯表的去路。其實呢他身形高瘦，絕非什麼彪形大漢，倘若放下側背包，撥開那一叢枝枝椏椏，並不是過不去。且那花樹早已枯萎了，便是擦肩也不必擔心碰落了花苞之類，無甚大礙。然而他到底認為不妥，退進屋子，取道另一端的落地窗穿身而出了。她遞給維修員一把餐桌的凳子好登高，自己夷然站在底下，抬頭假裝十分關切地問道：「這樣還好嗎？需要什麼幫忙嗎？」其實根本知道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維修員不拒絕，也不應允，逕自滔滔說起從前年少不懂事時，曾與哪個幫派的僂儸鬥毆，給揍得滿地找牙，因此上顎鑲了四枚昂貴的假牙。那是不知如何計量火氣的年紀。

她斜斜靠在窗邊，聽維修員說那些刀光劍影，彷彿另一個世界的事。維修員三兩下便將那古老的瓦斯表拆卸下來，仔細安上一部新的。這點小小的手術，想必他是很有自信。他道：「沙拉脫借一下喔。」遂溜進廚房，輕輕按了幾滴洗碗精到自己攜帶的噴霧器裡，又對了點冷水進去，搖晃一搖晃，調配出一壺泡泡水，然後返回陽台。

維修員將這泡泡水噴上瓦斯表與管線之間的接頭，謹慎觀察可有大大小小的氣泡產生，若有，那就是瓦斯滲漏了，表示管線連結得不夠嚴絲合縫。幸而沒有。他接著檢查熱水器與瓦斯爐是否皆運作無礙，先是扭開水龍頭，拿手指在水流底下探著試著，一道輕煙裊裊升起，他要熱水，就有熱水了。又移去瓦斯爐上的平底鍋，左手右手各自旋開了爐火，嘶嘶一聲微響，兩朵菡萏如夢如電綻放，他要蓮花，就有蓮花了。這一切均予她一種魔術似的幻覺。瓦斯點一盞火，瓦斯煮一鍋湯，瓦斯洗一槽杯盤碗，瓦斯燒一盆熱水澡，生活本是水與火的施法。

「十年後見。」道別時，那維修員瀟灑留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生裡充滿各式不切實際的口惠，無關兌現與否的承諾，多這一個也不算什麼。然而她留在原地，默默想起十年之後的種種：那時她的心是否將會如同一具失準的瓦斯表，難以再計算付出的光與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