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昌
沙特說:他人即地獄。有沒有想過,從他人的視角看自己,也是地獄般慘烈恐怖的對象?世間人們從彼此的視線交錯看出去,那些「愚蠢的行為」,讓人們互相傷害,卻不自知。愚蠢的不是「傷害人」的行為本身,而是「不自知」,可能是好玩、自私自利,甚至無意傷害卻不知道那造成別人心裡的破洞有多大,依舊沾沾自喜,還以為自己只是沒甚麼了不起。
階級流動是虛幻的
《愚行錄》所展示的,正是一幅人們互相傷害的「地獄圖」。為了妹妹虐童而感到憂心的記者田中試圖追查一樁一年前的滅門血案,被黃色塑膠線封起來的田向家周遭早已沒有人煙,而慘絕人寰的滅門場景,只不過是地獄之門打開的聲響。你以為殺人是最重之罪,可沒想到更大的傷害早已造成,一個個訪談被殺害家庭的丈夫與妻子的友人,田向丈夫的同僚,兩人一起玩弄聯誼時認識的女孩,最後用胡謅的說法甩掉女孩,然後在居酒屋裡大笑,嘲笑純情女孩的無知,導演所要講的呼之欲出,同僚走出居酒屋大哭:「那麼好的人為何會被殺死?」觀眾聽到這句話只能夠冷笑而已。
這還只是電影中最不重要的橋段。圍繞著田向家裡的丈夫與太太,他們的友人有些恨之、有些愛之,但無論如何都感受不到人性有何高尚或值得憐憫之處。其中最讓人驚嘆的,是一名田向在大學時代玩弄的女子,她對田向玩弄女孩只為了取得更高的社會地位,只為了一個大公司面試的機會而不擇手段這個極其現實的性格不以為無恥或憤怒,她說:「我被他的誠實所感動了。」
這裡指向的是導演最終想討論的重點:「日本不是M型社會,是階級社會」,就像大學裡也分成「內部」與「外部」,而外部生想打進內部難如登天,依賴的只有家世背景,你一出生就決定了你是什麼樣的人。在這個社會處於哪個階級,他想強調的是,後天努力,教育所號稱的「階級流動」作用是虛幻的,每個人的起跑點早就不同,而且也不可能在起跑後改變。因此,什麼樣的人會被大家所認可與稱讚?不是取決於你的人品與智慧或性格,而是要看你的爸媽有沒有錢跟地位。
地獄圖象唯一的光
這個「出身」像是咒語如影隨形跟著主角與她的妹妹,出身跟隨著所有人,但在田中兄妹身上,則讓他們面容憔悴、形銷骨立,被人嘲笑與輕蔑。生命的消逝其實是件很輕微的事,因為那發出的音量並不會提醒甚麼、動搖這個世界甚麼,他們被關進監獄、被迫噤聲,階級成為他們的沉默咒詛。
因此,被殺害的田向與雪原會被這個社會稱道,他們為了追求錢財與地位不擇手段且不留痕跡,他們被當作成功範本,鄰居會說他們幸福美滿,會殺害他們的一定是惡魔,不會有人記得當他們往上爬時踩在底下的、不那麼出色不那麼有錢的人。想要對這個瀰漫社會的潛規則發出抗議的人,就會被視為惡魔,只有動手殺人是惡魔,不動聲色毀滅他人人生的,就不是惡魔?
這才是「愚蠢」。電影裡,我們看見人們追求名利時醜陋的嘴臉(可惜的是,導演想說的欲望太強,對比與諷刺太過刻意且明顯),這裡善惡不是對立的,它被模糊了。
但我們也可以看見,田中光子童年的創傷,長大後以為考上大學可以進入光明的世界,結果身心完全被摧殘殆盡,我們也可以說她「愚蠢」不是嗎?被母親拋棄、被父親摧殘、被關進監獄,簡直是愚蠢到了極點,而且根本是自食其果。
但她為了生存而掙扎著的身影,卻是這個地獄圖象裡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