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生活的糖蜜

每個人的人生中，總免不了一顆砸腳的石；每天的生活之間，也少不了幾粒無端而來的沙子。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年，便踩在這樣不免讓沙石侵入的一雙鞋裡，微微地礙著礙著、笑著笑著。

然而，是生活中，親愛的人們臉上，令人暫忘一切的會心，讓我們彼此的愉悅斷而又續。尤其一天的辛勤之後，我們落在對方眼中，那種被真心看入心裡的安心感，令大半的煩惱都變得無足輕重；當然自己鞋裡是不是有石子？是不是有沙粒？同樣讓人無從發現它們的存在。而這就是生活的勞頓之餘，我們本自俱足的、時光對我們的獎賞，一日又一日的琥珀色糖蜜。

◎決心已得自心

對寫文章的人來說，決心無從計較成敗得失，雖說這點領會，在現實中像是陳義過高，然而對為文者而言，能有這樣的認識，才會有像樣的文章。

其實人生有很多事情，是無從倚仗機智來揀擇成敗的，因為假借投機而來的所得，在手中總是抓不牢靠，眼看像是真真地到手了，接過手來卻滑溜得讓人手忙腳亂、哭笑不得。這點對普世人生已是常理；若是套用在書寫的人生，那就更是定律。

既然成敗並非我們能夠自行決定，那又何必徒然白了頭髮、皺了眉頭、迷失可貴的自心。究竟人間萬象之間，最為真實的是過目了然、事在自心。而自心在則自性在；自性在則成也自在、敗也自在。

◎其實你說的年齡

我的朋友：無論你的歲數幾何，或皮表的樣貌如何，你都是非常年輕的。因為你對家鄉的情感、面對人生的竭心盡慮，正是年少才有的熱情。你心中錯覺的老邁，其實來自這個時代的騷亂不安。

年齡這回事情是這樣的：當你相信自己的一己之力，便能對環境有所改變，你就是年輕的；相反的，假若對一切世態皆疲於言語，那你就有幾分衰老了。所以莫要在嘴邊吊掛不必要的疲倦，因為年齡不是說在嘴上的。畢竟地球早已四十六億歲，天災是常態、而人禍頻頻，若是能懷抱希望愉悅度日，就無需荷上不必要的重量。相信我，相對於一個人口中說出的年齡，這種面對生活的沮喪或生動，反而才是我們在他人心中的「真實年齡」，這點單看旁人面對你的笑臉或冷漠、親切或疏離，便可略知一二了。

◎無想之夜（註）

佛教的梵唱在夜半輕奏輕唱，心中一日而來的潮溼，像被風乾後的清爽。儘管念頭原本紛雜紊亂，然而唯有法音清悅的夜半，煩惱一片片剝落、思想一環一環鬆脫。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皆有自己的求之不得；就如同每個人眼前，也有鮮少自知的得之我幸。因為我們的人生若是往東，就要錯過西邊的美好；設若往南，便肯定不見北方的盛景。而要是不偏不倚地站在正中央呢？那麼，東南西北的豐富都決然無緣。

愚者如我，心中腦際，憂思可以憑空而來，慧見也是隨喜而至。所以我想，這一點心識的明淨，是自己日來的苦厄與幸運，在這法樂相伴的夜裡，悄聲告訴我的。

註：「無想」為三界中的一種情境，大約是指「無欲」、「不思量」的意態，卻同時又有「不證菩提」的散漫，因而將來必然仍逢災難。

◎夜行列車

生活中大半的問題，正面以對易解、逃而不離就成了煩惱，然而文學卻往往背對這些或大或小的麻煩，掩耳盜鈴地對解決方法棄而不用。這便是何以有時我為了工作而虛構文學，卻又在工作之餘逃之夭夭的緣故。

文學之所以存續至今，是因為這種藝文載體，能夠以最低的完成成本，傳播最豐富的人性；然而在日常之中，要當真沉迷於人性的揮發，卻對理性棄而不用，無非是在戰場上迷迷糊糊地「散步」起來，一邊就拋掉自己手中的武器，還當作自己所向無敵。

這便是有些時刻，我喜愛利用文字，平靜而具體地拆解心緒與世態的緣故；也是總有些時刻，我以「文字的學問」寫下的，全然無意於慫恿人性的情感、酥軟人們的情緒；而是精準地讓人在閱讀間，有條有理、平心靜氣地觀照現實或真實。因為文學畢竟是文人的幻術、短暫的真實；而生活是在人生這條長軌上，一輩子都需要方向的夜行列車，既不能漫無標的地疾駛、更由不得停滯不前。在這列夜電車內，更有不容錯亂的秩序與潔淨。在抵達終點之前，我們心中所有的乘客，只能讓他們占去自己的位置，既不能任其失序地毀損機件，也有必要令他們經常失控的喧譁，消失在下一個停靠站裡。

◎蛤蟆的油（註）

在生活紛紛踏過的臨睡前，我對自己用心拚搏、卻一無所獲的際遇漸感困惑，於是日來遲睡便成了問題。我常在夜半睜著眼睛，平躺在床上的黑暗中，任念頭自來自去、心緒自明自滅，然後幾個忍不住起身點燈的夢前，有些個領會便落在胸間，自知自明。

原來是自己的性子變了啊！打骨子裡改變。言語常止於唇齒之間，謊言過耳便罷，自己不在其間；生活的細節務求省事，想法不多、欲求更少；對自我的認知當然更是不同，即使念頭只在腦中來去，那些意念間的美醜，了了分明。

終究是自己的習性與心性，已經失去模糊的灰色地帶，讓我脫去活潑的慣性，迎來生活的簡約與自律。說真的，這樣的生活內容我還當真感到陌生、幾分失措；然而自己就這麼在人群的嬉笑怒罵間掉頭，回首愣在自己身後的鏡像中。彷彿此時才終於醒悟：自己曾經的理直氣壯，不過是多長出一隻腳的醜蛤蟆！在鏡像前嚇得目瞪口呆、愣出一身油來。雖說這油恰是治病靈藥，可是鏡中的醜怪看在自己眼裡，當真就是餘悸猶存。

更為可惜的是：這嚇出來的油治得了別人、卻暫且醫不得自己，彷彿從此自己心中也有一面鏡子，自己的樣貌都在自己心裡；也好像之前的人生滾滾而來、又轆轆而去，早年的真實現今都成了泡影，手中除了一抹塵埃之外，淨是錯覺。

註：《蛤蟆的油》：日本民俗有此一說：山間一種形貌格外醜陋的蛤蟆看著鏡像中的自己，會為自己極盡醜怪之貌嚇出一身油來，這種蛤蟆讓自己嚇出來的油，是治療燒燙傷的靈藥。《蛤蟆的油》原為日本已故電影大師「黑澤明」自傳書名，由於這段手記就像是我攬鏡自照，而嚇出一身可資藥用的油，故借用黑澤導演之典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