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智強
「關於流浪,在某一個時間、在某一個心情到了之後,忽然間,你開始習慣了這一切,無關好壞,就是習慣,然後,在街頭流浪生活,就是你接下來的人生了。」
布拉格的街友瓦斯拉夫先生以一種平淡語氣對我說。
訪問捷克的首都布拉格,這個充滿中世紀歐洲古風古味的城市、波西米亞流浪者的故鄉,我選了很特別的參訪方式。在當地街友輔導機構的安排下,我請了一位街友,帶我們以一種特別的視角認識布拉格。
輔導機構的年輕輔導員Alice對我說,這個計畫已執行了五年,輔導街友重返社會固然是其目的之一,而確實有許多個案是成功的。這個導覽的專案讓街友重新與社會「連線」,透過街頭導覽,讓街友重新接觸社會,打開心門,有些人恢復了重返社會的信心,順利找到了工作,而脫離街頭流浪的生活;但也有很多街友,還是選擇回到街頭。
所以輔導街友重返社會不是這個專案全部的目的,它另一個目的是讓其他國家的人,可以有機會從「街友」的視角來看布拉格這座觀光大城。
和一般導覽路線不同,瓦斯拉夫先帶我們到他「成為街友」前的住處,先講述他人生的前半段故事。
那是一棟簡單巴洛克風格的六層樓房,和走在布拉格街頭尋常可見的樓房差不多。瓦斯拉夫先生告訴我們,他原來經商,但事業失敗後,又和前女友有一些糾紛,他的女友控告他性侵,他因此入獄;但是坐了四年牢之後,女友向法院自白並沒有性侵一事,他又被放了出來。但烙了標籤後,找不到工作,囊空如洗的他,除了流浪街頭,也別無選擇,一流浪就近二十年。
接著瓦斯拉夫帶我們去看了一艘停泊在伏爾塔瓦河的改裝船,原來那艘船是街友的收容中心,船上有幾百個床位,讓街友晚上有個過夜的地方。因為布拉格市區並無足夠的地方為街友蓋一間收容中心,政府腦筋一動,乾脆把一艘貨船改成收容「船屋」,成了另類的收容中心。
瓦斯拉夫還帶我們來到他「現在的家」,那是位在伏爾塔瓦河邊的一個橋墩。屋頂是連接橋面道路與橋下涵洞的人行道,和地面夾成的「三角空間」,就成了瓦斯拉夫的家。
這個「家」與眾不同。我們一到瓦斯拉夫的家邊,瓦斯拉夫便說,很抱歉不能招待我到家裡參觀,不是因為這個家亂而小,而是這橋墩下住了六位街友,他們彼此約法三章,一不准酗酒、二不准吸毒、三不准帶任何人進來。
而且,這個「家」也沒有通路可進,被一道半身高的圍欄隔阻,所以瓦斯拉夫進出家門都得翻牆。我們站在圍欄邊聊天時,就看到瓦斯拉夫的鄰居「身手矯健」地翻進翻出。
說著說著,瓦斯拉夫養的狗便也跑到圍欄邊和主人打招呼。瓦斯拉夫向我們介紹時特別強調:「他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這橋墩下的家,可以看到伏爾塔瓦河的河景,河邊有個小小的花圃,幾朵鬱金香盛開著,那是瓦斯拉夫的小花園,還有一面「杯子牆」,垂掛著瓦斯拉夫撿來的各種杯子,他笑著說,他可是「咖啡杯收藏家」。
「比起很多人,我擁有的很少,這裡沒水、沒電、沒瓦斯,但我總覺得,我擁有的已經很多了,我雖然七十歲了,但身體健康,在街頭流浪,卻沒挨餓受凍,我還有一個讓其他街友羨慕的小花園和一隻狗。」瓦斯拉夫又笑著說:「我還救過二個街友的命哦!」
導覽結束後,我準備了二份小費,一份給瓦斯拉夫,一份給街友輔導機構派來的翻譯員,因為瓦斯拉夫只會說捷克語,輔導機構派了一位仍在讀書的翻譯員。
翻譯很大方的收下了小費,但我們一轉頭,我就看到他把我給他的小費也給了瓦斯拉夫。
我忽然想到了出發前輔導機構的Alice對我說,街友的問題是不會有「解決」的一天。一方面,是有一些街友已習慣了流浪的生活,對他們而言,這就是他選擇的人生;另一方面,即便有些街友重返社會,還是會有新的街友進入流浪的生活。當然社會的經濟、福利做好,會減少街友的人數,但街友不會消失,這是第一個要認識的問題。
「所以,要學會和街友共處,要學會『尊重』不同的人的生活選擇,包括街友。」Alice溫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