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穿過灰光淹漫之巷，憑著記憶濛昏，回到童年。
時常趕村前廟口金光布袋戲演出的年紀，似乎離現在才沒多遠，最多最多只是藏鏡人一道光芒閃過的頃刻而已。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閩南語台詞，在童年那時幾乎是鄉下孩子狐假虎威、自壯聲勢的口頭禪，許多人崇拜史艷文、苦海女神龍，許多人特愛秘雕、哈唄二齒，我卻獨鍾——脫離三教外、不在五行中，轟動武林、驚動萬教，萬惡罪魁「藏鏡人」是也。倒不是欣賞他有多壞多惡霸，而是被他始終藏在鏡子裡不現身、神祕莫測、來去無蹤的孤傲行徑所吸引。
我嚮往那種俠客義氣，時常在一大片鏡子前，拿著手電筒東照照西照照，學著如何「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也扯著破布套在手上耍弄，戲著每一樁俠勇演義。我還特地找來迷《雲州大儒俠》的一大群死黨七嘴八舌地討論，集思廣益尋求破解藏鏡人的謎樣身世。
藏鏡人本名羅碧，西藏出生，其妻乃女暴君姚明月。他行走江湖始自交趾國東征先鋒大將、邪派紫玄觀超級戰將，師承紫玄觀、廣寒宮命運之神、雷光世祖靈昊雨、熾轞原母巫馬雲、黑潮大法師等，練就雷光熾轞、飛瀑怒潮、貫天虹、飛龍在天等絕招奇技。
他因為因緣際會取得一面魔鏡遂得其名，習以光芒掩身隱體，鍛成超強功夫，恩怨分明，史艷文雖是它的死對頭，卻也曾是報恩的對象，他獨來獨往固然狠辣、善使陰謀，但敵對時決不倚多取勝，更不用小人伎倆步數，冷靜不莽撞躁進，運籌帷幄時氣派非凡、威風八面。
「藏龍臥虎今懦夫，鏡裡罪容化成無。人情冷暖難回首，嘆留多少傷心事。」這首詩句描寫藏鏡人風光之外的辛酸血淚，似也道出天涯行險的百般心境。戲裡、現實中，有些人在時代裡被構陷侮辱誤誣，仍掙扎著綻放些許正義光芒，若說日後我長大成人後所標誌的一點點謀勇，藏鏡人的功勞簿上應該記上一筆。
廟埕鄉間的神明野台戲，餵養了我幼童時空白的夢與記憶，被操繩手控的布偶，被設計成曲折詭譎的江湖險惡，無助於我懺首自省該如何演活真正屬於自我的自我。
藏鏡人真的躲在鏡子裡嗎？我天真的問著舊電視、問著戲棚下打盹的老師傅、問著急著長大的童年。
＊
整條街罩滿喧囂。
城市邊陲，有如渴極所發現的綠洲。
遠遠近近密布的高廈廣樓像彩色積木堆疊，被燄烈炫目的日光反射出新的荒涼景觀，新都會、新人類、新種族、新部落、新……
天空沒有一隻鳥飛過。
我總是那樣不自主地穿過人群，提著夢想、貼著街邊左彎右拐，匆忙的從這一個約會趕赴另一個邂逅，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全被複印在街衢間櫛比鱗次的大廈所聳立的玻璃帷幕上。
不，應該說是這些大廈的玻璃帷幕折射出整座城市的冷酷面貌。
我的城市生活不再只是遷徙和繁殖而已，我還必須學會政商批判論述、情色教義、占星面相術、廣告文案、旅行經驗、市場騙財學、獨家小道消息、八卦舊聞、性史內幕、謊，然後秉著這些僅僅皮毛常識的本領，去進行都市叢林的狩獵。
每個陌生、擦身的過客向我遞換名片，獻上頭銜或展示權貴，有的是林董、黃總之類的高層上流，有的是沒有職稱卻掌管重要關卡的顧問經辦，名片是鏡子，一眼映照出你的虛實輕重。我總恭身雙手接受每一面鏡子，隨意瞅兩眼，然後裝進名片夾裡，並且禮貌地雙手回奉我精心設計印製的鏡子，「您好，請指教，我是詩人」。我堅持「詩人」這個多數人無法冒用的身分，那是一種近乎藍鬱的保護色。我每每小心擦拭這面鏡子，保持著最光鮮亮麗，以讓別人聞不出惡臭、看不穿醜陋、聽不見嗚咽。
其實說來悲哀，無論達官或市井、尊爵或布衣，全都是娘胎懷孕十月生下來的，我真是弄不清人脈網絡裡，人和名片之間所糾纏牽扯的是是非非、風風雨雨。我們乖乖縮在鏡子裡映照你我他，一切世俗逕自殘酷地顯影在現實社會，真是如此啊！我們在染缸裡清洗乾淨、也在染缸裡混染得更髒。
＊
我太恐懼被一舉揭破真面目時的倉皇侷促。
所以每每就著鏡子妥適藏好每一種性格，用最潔癖的檢視標準一而再、再而三打理後，才敢跨步出門，尤其是遠行。
我在旅行時，總會隨身攜帶的羊皮筆記簿裡就嵌著一小面鏡子，它與妻的相片和情愛離合相鄰、與我交遊廣闊熟識的友人姓名電話地址e-mail和友誼相鄰，也與親筆手抄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和罪恕懺悔相鄰。
在流浪到地球另一方的每個異鄉時，下榻歇息的每個驛駐，我都會攤開筆記簿，隨意簡略記下行旅間值得留念的事，外頭即便是雪狂雨疾或是夜惡日暑，前頭擱著濃咖啡或烈酒或高尼古丁菸相陪，這段偷閒真夠奢侈，好冗長的空白，足以反思益愈蒼涼的中年景況，曲終了、歌啞了，地老天荒最後是一墦廢墟拱土。
閤上筆記簿，每段旅程都與鏡子一同鎖入記憶。記憶，黑魆魆裡竄出來的幾絲光線，特別刺眼而印象深刻，所以值得記憶，不僅值得記，更值得憶。
鏡子內藏著記憶裡深不可測的祕密，遼闊而遙遠、華麗而冷寂。
我時常對著它扭捏作樣，要不斜眼歪嘴，要不作鬼臉裝可愛，身體擴展時，彷如立於懸崖邊，命運緊緊綁住身體有如魔咒降禍般，高舉雙臂直想往下跳。而身體縮成一團時，則如功敗退逃的穿山甲獸，蜷著硬冑護衛小小、孱弱的自尊。
望不盡底的深淵黑井避在鏡子後面，沉默冷靜地讓人駭怕，一顰一笑、一怒一樂，甚至是倉皇輪轉的悲喜歡哀，都是複製得那麼恰如命定。
行旅一程復一程，我終於看破那個虛構出來的破碎分裂的世界所對應的，是另一個真實的更虛妄分裂、紛亂破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