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寶石之海

在白雲之上、蒼穹之巔，須彌山的恆久寧謐之處，有一面祕密般、以寶石為潮的海。海中是湛藍如墨的水，打上來的浪潮卻化作一顆顆剔透、泛著彩光的寶石，波濤儘管洶湧，反覆吟唱的卻是一首若聞未聞、深邃於耳的歌，如母親在夢中溫柔的囈語，一片一片梭織出水紋，搖晃著每個旅人的野心或想望。

海面上有一艘船如葉片漂搖，善璽跟一位滿身瓔珞的天人立於船頭；身如灰炭的修羅則與一名餓鬼蹲在船尾。

「這海潮甚是壯美！又幽深出奇！妙哉。妙哉。」天人撫掌說。

「因為這面海上通佛境、下落幽土，唯唯何以現此妙相，卻像海的本身，便是謎蘊。」善璽答道。

「你們地球來的人懂的真是多啊！只是菩薩不留我在天上、卻令我化於此處，不知何意？」天人嘆道。

在海潮的歌詠間，船尾飄來模糊難辨的竊竊私語，修羅與餓鬼交相接耳。

「天人那老痞子把至聖至妙的瓔珞全戴在身上了，他一定是因此才能上生天界！這些天上的老畜生！連這海上的寶石，也貪得無厭！」修羅罵道。

「說不定啊！我們將他身上的瓔珞奪來戴在身上，也能上生天界、享樂享福啊！」餓鬼壓低嗓子說道。

海面一時洶湧、一時平靜，如同一首歌即奏即歇、即唱即緩。船上的震動猶如海的顫慄，輕輕抖動船上的四眾。修羅悄悄拾起他的彎刀，餓鬼則用腳尖俐落地挑起甲板上的鉤戟，說著兩人便大剌剌地走向船頭。

「我說天人老賊！」修羅罵道，「你將這海上的珍寶盡數私有了，我們辛苦打撈來的，豈不是一些雜碎？」

「就是！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天人，比我們餓鬼更是貪婪啊！」餓鬼咬牙切齒。於是，修羅與餓鬼便步步逼近船頭。

「你們是說我身上這些瓔珞嗎？這不過是天上人盡皆有的綴飾。」天人說。

「你說天上人盡皆有，那可以奉送給我吧！」修羅笑罵道。

「別忘了我也一分！」餓鬼也伸長頸子叫道。

天人猶豫了一下，便從身上解下所有珍寶瓔珞，分贈兩人。

修羅愣了一下，哼的一聲說：「既然是天上人盡皆有，那神通如我也不稀罕！」

說著，修羅便將得手的瓔珞扔在甲板上，餓鬼見狀立刻奔去撿來，一一穿戴身上。這時一陣大潮打過來，因為擔當不起瓔珞的貴重，餓鬼於是落海，不斷哀號，筆直地落下惡土；天人頓時一身輕盈，風一來便飄回天界；而修羅因放不下自己手上的彎刀，吃力地跨海奔回己處。船上只剩善璽，孤獨而寧靜地聽著海潮唱起歌來。海中是湛藍如墨的水，打上來的浪潮卻化作一顆顆剔透、泛著彩光的寶石。海面上的波濤雖然洶湧，卻反覆安靜地吟唱一首深邃不見的歌，如母親在夢中溫柔的囈語，一聲一聲喚醒善璽胸中的思念。

天國之塔

在一場好夢中，大鬼聖善主夢見自己身上的魚鱗全數龜裂剝落、腳上黑色的鳥爪化為清淨白皙的雙腿，原本的獠牙也變得方整端正，一顆顆潔白地排列在嘴裡，連滿頭怎麼也洗不乾淨的亂髮，也潔淨飄然地覆在腦門上。大鬼聖善主在夢中微笑起來，他心想：那一定是他從地獄築上的高塔已通達天界，自己已成為天人才有的風光。於是，才剛睡醒，大鬼聖善主便又出門，巡視鬼眾們築塔的進度，只是一到門外，卻見地面一片平坦！

大鬼聖善主惱火極了，四下喝令，卻沒人理會他，只有一名男子讓他的威勢給嚇在原地，呆立不動。於是聖善主只好跟這名男子，兩人四手一起重新築塔。

奇怪的是：雖然只有他們兩人，塔基一下就築起來了，不消半天時間，塔身也完成，大鬼聖善主抹了抹眼角、仰望天際，他夢想中的天界就在那裡了吧？他拍了拍身邊的男子，激動地告訴他，「年輕人！看來地獄裡，只有我們兩人夠這福報上生天界啊！」

年輕人愣了一下，卻只是沉默，於是兩人又將塔愈築愈高，連塔頂都完工了。然而大鬼聖善主心中雖然開懷，卻在多年的夢想前卻步了。

「你先上去吧！」聖善主告訴男子，「聖妙無邊、享盡安樂的天界就在這裡啊！這是你我應得的。」

男子依舊沉默，只是搖頭，「我先下去了，我的眷屬還在塔下。」

聖善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高聲叫道，「上頭就是天界了啊！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塔築上來！這是你來世也求不得的福報！」

男子依舊搖頭，他說，「我與我的眷眾向來安樂，不求其他。」

聖善主眼裡閃動著哀憫的微光，原來地獄裡的眾生這等愚痴，難怪要下生在惡道了！

「好吧！年輕人，你就回去受苦吧！只不過你想上來時，這塔終究還是在的。」聖善主說。

男子依然沉默，只是往塔下去了，聖善主看著男子的身影，忍不住苦笑地搖了搖頭。

「可憫、可憫，惡道可憫。」聖善主喃喃自語，便往塔頂上爬了，然而步上這個更高的次第，聖善主的呼吸就愈是艱難，彷彿隔了一個次第，連呼息都截然不同？聖善主更是大口吸氣、緩慢呼氣，痛苦難當地往上爬，當他來到一個臨界點，胸中的呼吸彷彿就要被截斷了，他的臉發腫發脹、胸口卻皺成一顆小指頭那樣。

「原來天界比地獄更難捱，那麼，天人們豈非全是裝模作樣？故作自在？要我們鬼道白生羨慕？」大鬼聖善主不禁咬牙罵道。

於是聖善主滑了腳，一墜就往下落，就像要溺斃那般，難道，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啊！就要這麼幻滅了嗎？

在一場惡夢中，聖善主夢見自己身上又長出魚鱗，潔淨的雙腿又變回黑色的鳥爪，整齊潔白的牙盡數脫落、獠牙又從口中刺出……於是才剛睡醒，大鬼聖善主便又急急出門，只是一到門外，遠遠地就見鬼眾們辛勤築塔，一邊高聲問他：

「菩薩不是說你已經到了天界嗎？」

大鬼聖善主這才一個恍然。原來，方才好夢中的平地，便是他夢寐以求的天界；與他一同築塔的男子正是天人；而那令他透不過氣息的塔上，其實是他尚無法企及的菩提聖道。大鬼聖善主豈止扼腕，他懊惱得簡直要剁掉自己身上的什麼，然而這時他也了悟過來：想要上生有福天道不必窮築高塔，只要內心清淨、身無染著，一夜之間便到了天界；反之一念貪求、瞋怒垢穢，便又落入地獄、重返惡道。於是，大鬼聖善主一一打賞那些為他築塔的鬼眾，並遣而散之，既是懊喪、又隱隱約約了悟聖諦，懷抱希望地入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