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這是我嗎？」

我貼近鏡子，鼻尖幾乎摸觸到玻璃，雙瞳湊成鬥雞眼地仔細上下打量對面那個很像我的人，自己。

我、自己，兩個人，共處五十年了。

輕輕哈吐一口氣，熱霧在鏡面上游移、滲入、漸次染滿暈開，光滑而冰冷的玻璃裡，藏著另一個相似的形體、另一個同質的生命。霧漸漸散翳，又重新清楚映現面對面的我與自己，兩者的青春痘、魚尾紋、雀斑、牙垢、刀疤、鬍渣、眼屎、膿瘡……處處相同，甚至連長相、談吐、穿著、舉止以及驚訝且淡淡的妒意都完全複製，我不經意地打了哈欠，自己回應的絕對不會是噴嚏。

甚是尷尬，我與自己所有過從甚密的私交，似乎都陌生了起來，連歷歷在目、清晰如繪的往事，都勾勒不出其概略的輪廓與來龍去脈。我忐忑不安得很，每一處的特徵、胎記、缺陷、惡習、贅肉，都準確地、維妙維肖地畢盡情狀。

我十分確定我沒有一個同卵異精、孿生的雙胞胎哥哥或弟弟。

我疾身閃到鏡後，自己竟也轉瞬消失了。我在鏡前鏡後鏡左鏡右尋不見人影，頓時慌了，揮拂不去的陰翳緊密追隨，仿然造化窺伺，不許如此戲耍，一怒之下將自己遣走。我臨淵履薄地回到鏡前，自己再次出現，我們有若隔世重逢，雖然無法擁抱親吻，但我卻真實目睹：自己的眼裡，卻泛紅著我的熱淚盈眶。

多年來自己沒有休歇、不曾間斷地跟我演著雙簧，我們默契奇佳，不用排戲預演也從沒有出錯過，我們像夫妻鶼鰈般恩愛，如兄弟姊妹般友恭，不僅現在此刻，乃至前世今生、一輩子。

＊

我屢屢被自己催眠。

在此逼近壯年之末、中年之初的人生路口，擋不住歲月蓄滿風雨的侵襲之時，兩個對稱的男人，我和自己，在半醒半夢間，尋求崩解與毀壞之後重建的可能。

有時候，兩個對稱的男人，朦朧中、幻夢著、暗地裡偷偷作著一些性別實踐的情景細節，我們滿臉淫痴地練習著，期待彼此軀體的虛實感，會緊緊箍住彼此黏稠的欲望以共同追求享樂，期待彼此情欲的最極限，會密密纏著彼此聖潔的夢與灰燼而雙雙耽溺沉淪，如此生死相許得即使縱情不返也出軌在所不惜……

有時候，陋室獨處，喝剩的半瓶薄酒、一小碟丁香花生，就夠兩個對稱的男人一整晚的消磨，我們時而低聲片段地交耳，時而放聲高談闊論，用家鄉話聊著世事的變遷遭逢……

那種摸索、那種探尋，好似我們中間栽著一面偌大的鏡立在跟前，彼此模仿對方拿手專擅的市儈偽善、寡廉鮮恥。我挺立在鏡前，多麼希望我們是南轅北轍的不同，面對零零落落拼湊起來的形影是如此相似得分毫不差，我難過得幾乎不支，甚至落荒而逃。

我們都有一個、甚至一個以上、仿若雌雄同體般的靈魂，與愛恨情愁所複製、所演繹出來的臉顏形軀，像是影子始終跟隨著你，同受冤屈、揹罵名，共享榮耀、獲獎賞。這是天意，是天意詛咒降災我們擔負相同的宿命，就算隨意撥開任一糰早已年湮代遠的身世記憶，也藏有相同的腺體、骨骼、血肉；祖宗、家族、世代，乃至死與墓埋。

自此我與自己在往後的人生之路，相互扶持、相互勉勵、相互提攜，即使坑疤崎嶇、走遠趨廣，都不忘最初始、最單純的那分緣分連結，都記起曾是一面鏡子的兩相對照，一起到終老、以至死。

良久，我們深呼吸，讓澎湃起伏慢慢平緩下來，四周流淌著寂極的罕靜。離開鏡前，自己返頭逃回鏡子裡，只剩我潦潦草草圍著黑夜繞。

＊

冬日灰濛欲雨不雨的早上，位於鬧區的工作仄室，新寫就的詩和成堆待審閱的雜誌完稿，散雜在桌上，有些聲音的嘈亂、有些影像的雜訊，甚至有色彩的混駁，在腦海裡旋繞、漂浮、爆裂。

突然間，電腦螢幕閃了一下、逕而瞬間滅熄，似是關閉了通往某個境域的入口路障，我被擋在洞口，進退無據。黑黑的玻璃幕上，如鏡，正倒映著自己的倉皇與無助。

我被這「鏡中之黑」一把網攫了，驚嚇到手足無措，四周卻異常靜謐。面對如此疏離冰冽的玻璃螢幕，如身臨懸崖邊的冷峻、如俯望深井中的暗黓，求救無援，真像是個被世界遺卻的棄子。

雖然螢幕上沒了影，但我至少看見了一個人，那就是已經被捕入黑洞裡的、黑鏡返照的，自己。

正專心寫著〈編人絮語〉，原本平靜穩當，卻因被堵於洞口而幾番躊躇猶豫，思緒頓時被打斷、情緒就此動盪著。就此連續幾個沒有螢幕可對話的上下午，我深陷雜誌編輯裡的困頓裡，不時引頸乾巴巴地望著「鏡子」，無法也不想脫離，只有整疊文字與圖片相伴、取暖，總期望著何時何人可以拯救我於此黯黑之境。

此刻，被強奪後所遺留的黑，還伴陪著我。是這樣無止境的等待、也是如此的夢魘與厄運，無奈地侵擾內心而逐步傾圮毀壞，我摒息地承擔孤獨的存在，漸次感受正化為痛覺的憂傷、苦痛與離愁，而且一籌莫展。

應即時交稿的文字，還在左右為難地醞釀著……關於這段歷險，儘管深筆詳實一一記錄，過程中緩慢爬梳著紛亂情緒，我總是殷切期望著，盡快再回到在電腦螢幕所顯現出來的摩頂放踵、車水馬龍裡，滑鼠上人來人往的點閱間，雖還不致彼此親密地噓寒問暖，但我真確感覺到大家、群體的存在，他們也知道，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