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德亮

我們開始
與遠山交談
在晚間
草木都必須熬夜的風向裡
我們把視線轉向
無懈可擊的天空
以臥姿進入黑暗

這是數十年前，我在台澎金馬最北的疆域「東引」離島當兵時，面對孤懸的燈塔所寫的詩〈觀測士〉首段，發表在《中外文學》雜誌，意外收到當時台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的來信讚許，為心情難免落寞的我，提振了不少「士氣」。詩作後來也陸續選入《八十年代詩選》、《中國現代文學年選》、《中華現代文學大系》等文學選集。

其實建於十八世紀、純白色英國風格的東湧燈塔，基於當時兩岸嚴重對峙的軍事理由，在我服役期間從未開啟，一直到一九八九年政府宣布解嚴後才恢復啟用，並在今年正式升格為國定古蹟。而寫作這首詩時，我的職務也非觀測士，而係因論文比賽奪魁，從守碉堡的「下士副班長」調升至軍方《東湧日報》擔任編輯一職，並兼任軍聞社駐東引軍事記者。儘管早已退伍多時，燈塔卻與澎湃的海湧一起滯留在腦際，始終未曾遺忘。

解嚴後馬祖列島開放觀光，儘管曾多次搭機前往馬祖外海拍攝黑嘴端鳳頭燕鷗，也用油彩畫了許多閩東風格的石頭古厝；卻因為天生會暈船，東引又礙於地形未能興建機場，因此至今未曾再踏上我曾經待過近兩年的島嶼，當然也未曾再見東湧燈塔。

後來在一次茶會中，知道台灣岩礦壺藝名家游正民當兵時也在東引，聊起記憶中的白色燈塔，兩人都記憶猶新。

近年馬祖觀光因「藍眼淚」而聲名大噪，以「愛台灣系列」為壺藝創作主軸的游正民，繼前年發表的〈野柳女王頭〉、去年的〈阿里山雄鷹〉之後，今年再以東引燈塔作為壺鈕、強烈對比的藍眼淚化為壺身，完成的〈夢迴東引藍眼淚〉岩礦壺，寫實而細膩的外觀，與飽滿流暢的造型，包括側把與正把兩種，不僅很快就引起茶人與收藏家的注目，更讓我瞬間回到詩中描繪的時空：

觀測遠方的燈火

我們瞭望的姿勢

也是在瞻望歲月嗎？

行經剪裁過的鄉愁

在異鄉的天空發表

已逐漸成為

我們執勤時

閱讀的文字

面向東海的東湧燈塔，是全國唯一座落在懸崖峭壁上的燈塔。記憶中在波明如鏡的深邃海面上突起的礁岩，燈塔有如一尊巨大的石像，冷冷凝視守護著變化莫測的海域，也是當時充滿鄉愁的我，五百多個數饅頭的日子裡，最大的精神慰藉吧？

而藍眼淚則是近年才大量出現的馬祖海岸奇景，一般多在春夏交接的季節，藍色凝結的光點在夜晚浪濤的拍打下不斷出現，讓整個海岸呈現一片曜藍，像是跌落凡塵的藍色精靈，或星際大戰浩瀚的銀河，更像是早年役男思鄉的眼淚吧？藍色螢光妝點的海面在如夢似幻之間閃爍，讓人深深感受冷冽的淒美意象。

有人說「藍眼淚」其實是大量「渦鞭毛藻」造成的赤潮現象；也有學者認為係「夜光藻」受到海浪拍打，受到刺激而形成的藍光。更有說是另一種單細胞生物「介形蟲」，肉眼所見的一顆顆藍光星砂，混雜著夜光藻所形成。

趕緊將游正民的兩把新作放在手上反覆端詳，燈光下彷彿夜色中緩緩蠕動的藍色精靈，在黝黑的海平面上奮力發光，藍色不再憂鬱，連結壺把上油畫般畫刀奔放的筆觸，將整個壺身點綴妝扮得丰姿綽約，令人心動不已。不同的是：正把的燈塔以金黃色礁岩隔開壺蓋上的驚濤裂岸，在突兀中凜冽崢嶸。側把的燈塔則直接立於閃閃發光的海面，隔著蓋緣與藍眼淚相互輝映。

分別將馬祖南竿近年成功種植製作的紅茶與烏龍茶置入兩把壺內，拋物線完美噴出的水柱像是輕輕掠過的水鳥，畫過低雲綿延的破綻，在杯中釋放暖暖的茶香，還有熟悉的碉堡氣息。時空彷彿又回到戒嚴時期的東引前線，當士兵以臥姿進入夜暗，濤聲澎湃在耳邊起伏，陣陣襲來的迷霧更見蒼茫的景象。

當兩岸不再對峙，馬祖可以直接搭船快速抵達彼岸，燈塔成了觀光景點，荷槍站哨的緊繃海岸終於流下了和平欣慰的眼淚，這都不是八○年代以前所能想像的。

我握緊側把舉壺沖茶，像當年值勤緊握的步槍，讓茶湯再一次蕩漾在藍眼淚的杯中，將所有的挹鬱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