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在台中，要去大雅的大華國中義講。前一晚有些著急，在電腦前研究了又研究，跟Google大神求援，說全程只需十四分鐘左右，「就不信我能開到何處去，大不了讓導航器引導，不用慌。」我心裡這樣自我安慰。

誰知一如以往，我搞不定那台生性彆扭的導航器。它神出鬼沒，不知是怎的，就是對我的指令不理不睬。不管我氣得吐它口水，它就是鐵了心的裝孬；有時又忽而莫名奇妙開啟迅即又神隱起來，總是不肯讓我輸入目的地的地址，存心跟我捉迷藏。

我懊惱地放棄導航，按照昨晚Google大神的指導。74號路我常走，隱約記得Google指示從「西屯路」下，我一路奔往南方，感覺方向明顯錯誤後，迴轉，追上一輛送貨的旅行車問路。車子跟貨車並排停在紅燈前，我敲窗示意司機開窗，才弄清楚原來應該從「北屯路」下高速路的，西屯、北屯一字之差，謬以千里。

司機是名眉清目秀的年輕小夥子，我決定無論如何要賴定他，用緊急且顫抖的聲音問：「大雅怎麼走？我要去大華國中。」他跟我比畫了半天，我聽不懂﹔我怕他一踩油門溜走，急忙用哭腔求他：「我一點五分要到大華國中演講，現在已經一點了，怎麼辦？我都要哭了。」那男子看了表，也嚇一跳，忘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麼吧，忙不迭義氣地說：「跟著我走，我帶你去。」

我只差沒跪謝，趕緊睜大眼緊跟，一連闖過兩三個黃燈，終於在一點十分衝進學校，我甚至來不及致謝，他就擺擺手走了。我彷彿記得這位司機跟我說過他是大雅人，大雅人真的好「大雅」。我看他載著一車的東西，不知道是否因此耽誤了他的正事？真是不好意思，這是唯一一次和貨車司機的邂逅。

搭計程車的經驗倒是不少，常聽人抱怨計程車司機，自己也曾有過幾次不甚愉快的乘車經驗。但自從碰到過一位相當熱心的司機後，才讓我徹底改觀。

那回，我去朱崙街體育署開會，在杭州南路上車後，發現車子後座上留有一個小朋友的背包。我告知司機，他擔心印著舞蹈社地址的書包小主人可能因此沒辦法上課。半途停車，循線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失主的母親正著急著，收到背包失而復得的消息，好高興。司機對著話筒說：「我可以把這趟客人載到朱崙街後，馬上回頭將背包送去愛國西路，請不用擔心。」他掛下電話後，我真心讚美他的熱心，說他是台灣最美好的風景，他只客氣回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算什麼啦。」

他應該留名的，所以，我特別偷偷記下他的姓名，在臉書上公布這位名叫「劉明村」的可敬司機。台灣需要這樣優質的司機和如此溫暖的新聞。

從搭計程車的經驗中，我發現司機裡奇人異士忒多。多年前，曾在台北遇見一位名叫「王維」的，一路傳播樂天知命的人生哲學﹔一年多前，曾搭過一位滿腦袋奇思妙想的司機。我從信義路上車，交代了目的地後，就一路保持沉默。我感覺那位司機偷偷由後照鏡瞥了我好幾眼，好像想找到說話的切入點，我沒給他機會。

一直到迎向市政府的正門前，司機忍不住搭訕了：「『改變』寫得很清楚啊，不會看成『政變』吧﹖」那時，柯P剛入主市府，在市政府門前掛了「改變成真」條幅。既然是問號的話題，我稍稍側身看向前方，回答：「是啊！應該不至於看錯。」

話匣子一打開，像開閘的水庫，豐沛的語言傾瀉而出，於是有了以下的對話：

司機：「字寫得很漂亮，會是柯P寫的嗎﹖」

我：「應該不是，在報上看過他批的公文，字滿醜的。」

司機：「寫病歷應該都用英文吧﹖中文醜些沒關係。」

我：「是啊，政府好像有想推廣用中文寫病歷，醫生反對。」

司機：「醫生當然反對，病歷被看得清清楚楚，他能怎麼混﹖」

我：「啊！是這個原因才反對的嗎﹖」

…………

司機：「將來連春聯都會用英文或日文寫，妳看著好了。」

我：「英文春聯﹖恐怕不容易吧﹖英文字靠拼音，不容易達到中文對聯工整對仗或押韻的效果。」

司機：「這不難，以後會有辦法的，科技進步會解決這樣的問題的。」

我：「但春聯幹嘛用英文或日文寫﹖」

司機：「英文或日文寫，一般人看不懂，才不會亂批評。」

我：「哦！這樣說也對。」

司機：「當然對！何況我們不是一直強調國際化。」

我：「說得也是！」

司機：「其實，世界進步到這個程度，以後我們都不用學習了，只需要創新。」

我：「沒有學習，能夠創新嗎？創新通常必須先有基礎知識。沒有學習，你連閱讀都沒辦法。」

司機：「那你真的落伍了！未來的時代，電腦會翻譯我們腦袋裡的想法，我們不必認字。」

我：「不必認字﹖那你用啥方法知道一些創新的基本原理﹖」

司機：「欸！我們可以使用別人的腦袋啊！科技可以把別人的腦袋輸進我們的腦子裡，我們就不用花時間學太多東西……」

我：「……哦！抱歉，誠品到了，我得進去裡頭找書看看，再想想你的話有沒有道理。」

回顧這整組對話：司機的話，強而有力，肯定句居多﹔作為老師的我，相形之下可就弱掉了，猶疑不定，充滿問號，我真是枉為人師。

除了搭計程車外，公車應該是最家常的交通工具。近日，有一次搭錯車的尷尬經驗。約了去錄音，臨出門，才開始找地址，一時沒找到，時間卻已迫在眉睫，只隱約記得是敦化南路和信義路交叉口附近。我收拾好，帶上手機出門。

在站牌等候公車時，我撥打電話問編輯。連撥幾通，編輯才終於接了。信義路上的公車，大多會經過敦化南路和信義路交叉口。我問過確切地址後，發現一輛公車赫然來到身旁並開了前門。我本能地踏上公車，一秒鐘後才驚覺應該要確認一下的。

我問司機：「請問這是幾號公車﹖」司機說：「車子前方不是寫了﹖671號。」我尷尬萬分，靈機一動，立馬將眼珠子調整成恍惚直視模式，跟司機道歉並解釋：「對不起，我眼睛看起來沒啥問題，像正常人，其實是視障。上錯車了，抱歉，謝謝。我要搭信義幹線。」

然後，我直著眼珠子，慢慢轉身，步履蹣跚摸索著下了車。我瞥到司機露出抱歉與悲憫的眼神。嚴格說起來，我並沒有說謊，只是轉用了外子的說法，他總在我請他幫我辨識是洗髮精、潤絲精或藥品品名時說：「我看妳根本跟瞎子沒兩樣嘛﹗」

下車後，我高度懷疑我這靈機一動，或許真是使用了前述那位滿嘴創意的計程車司機的腦袋。可是，我的腦袋是何時被輸入了他的想法的呀！難不成搭車當天就已經被他動了手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