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東權
從來詩家詞客筆下莫不喜用「春」字,春花、春草、春思、春愁、春風、春雨……可是,很少有如高觀國這位詞人,在《全宋詞》中收錄的一百零八首詞裡,竟用了一百零八個春字(沒使用春字的作品比較少),平均起來,對他來說,幾乎無春不成詞,有詞就有春。甚至有一首〈卜算子〉,全詞四十四字,就用了六個春字:「屈指數春來,彈指驚春去。
簷外蛛絲網落花,也要留春住。
幾日喜春晴,幾夜愁春雨,
十二雕窗六曲屏,題遍傷春句。」
如此嗜春,真是罕見。
高觀國,字賓王,號竹屋,浙江紹興人,生卒年代不詳,只知他和史達祖交情很好,同為社友,常有詩詞唱和,兩人年齡大概也相差無多,約摸也是孝宗年間出生,大約活到六十歲上下。
竹屋的詞,歷來評者兩極化,黃昇在《花庵詞選》中入選他的作品二十首,並說:「其詞名『竹屋痴語』,陳造為序。稱其與史邦卿(達祖)皆秦(觀)周(邦彥)之詞。所作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游、美成、若唐諸公亦未及也。」陳造是孝宗淳熙二年進士,著有《芹宮講古》,詞賦聞名,人稱「淮南夫子」,竹屋請他寫序,當然對其詞免不了要美言幾句。
但是據清儒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中云:「竹屋得名甚盛,而其詞一無可觀,當由社中標榜而成耳。」其實這兩種極端的說法,都有偏見,依人言讀來,竹屋的作品,應稍遜於秦周,但亦有其格律嚴謹、措詞婉約、鍊字精實之境,若說是「一無可觀」,那未免太過武斷。
試舉幾句例子:「春風花信,秋宵月約」、「扇搖波影,風捲雲鬟」、「斑駁雲開,濛鬆雨過」、「感綠驚紅,顰煙啼月」、「古驛煙寒,幽垣夢冷」……這些描寫自然景觀的屬句,相當古樸典雅、立新創意,令人品味。又如「霜月搖搖吹落,梅花簌簌驚殘」、「情寄吳梅香冷,夢隨隴雁霜寒」、「小舫半簾山色,斷橋兩岸秋陰」,以及「翠煙微冷夢淒涼,黃花香晚人憔悴」、「浪花濺白疑飛鷺,荷芰藏紅似小蓮」……像這些敘情寫景的秀句,採字清新,對仗工整,不是經過一番精心提煉、細工琢磨,是吟詠不出來的。
除上述這些句子,高觀國還擅長雕塑三字一言的佳句,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如寫水仙花:「夢湘雲、吟湘月、弔湘靈……香心靜、波心冷、琴心怨。」詠梅花:「念瑤姬、翻瑤佩、下瑤池、溪痕淺、雲痕凍」以及「年華晚、月華冷、霜華重、鬢華斑。」別小看這幾句,沒有九成功力,十分修持,腦子裡是擠不出那些字眼的。
歷來詩人詞客,詠「秋扇」的作品不少,竹屋一首〈思佳客〉,詞簡意深,值得細品:「入手西風意已羞,不須玉斧為重修。撲螢涼夜沈沈月,障面清歌澹澹秋。休棄置,且遲留。可憐又向篋中收。莫教暗損乘鸞女,漢殿淒涼萬古愁。」從描述秋扇,引出漢宮班婕妤的掌故,確費一番心思,絕非泛泛之作,讀者不妨仔細品吟。
史上沒有高觀國的生平資科,他享壽若干,無從得知,但探索他的作品中,幾處提到「筇枝」,也就是拐杖、手杖,古人大概到了五十歲以上,半百老翁,就要拿拐杖,他在〈踏莎行〉詞中說:「瘦筇喚起登高意。」在〈八歸〉詞中云:「瘦筇相伴,舊遊回首。」他依賴手杖走路,出遊登高,可見年紀必定有五、六十歲,若小於五十歲,應該還不必手杖相伴,依此推測,他享壽六十餘歲,大致差不多,尤其他對手杖還有特殊的感情,曾咏了一首〈瑞鶴仙〉,讚揚筇枝:
「一枝蒼玉冷,愛露節霜根,從他孤勁。提攜遠塵境。自清癯骨力,歲寒心性。登臨助興,甚偏與,芒鞋相稱……尋勝,撥開林影、斵破苔痕、緩支幽徑,分雲度嶺……」如此仰仗筇枝登山度嶺,估計他的年齡應該也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