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第九十二回，續書者曾寫道：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時節，賈政閒來無事，正與詹光下大棋，當時圍棋又稱之為「大棋」，例如第八十七回曾有這樣的句子：「只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裡下一個子兒，那裡你不應麼？』寶玉方知是下大棋。」

賈政與詹光通局的輸贏其實是差不多的，但是為著一個角兒的死活未分，於是在那兒「打劫」。這時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頭也不抬地應道：「請進來。」小廝便出去請了，一時馮紫英走進來。賈政急忙迎接。馮紫英因此在書房中坐下，看見他們在下棋，便說道：「你們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靦腆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也微笑道：「好說，請下罷。」

賈政道一面看著棋局的變化，一面問道：「有什麼事？」馮紫英回道：「沒什麼事。老伯只管下棋，我也跟著學幾著兒。」賈政因而向詹光說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紫英又問道：「你們下采？不下采？」詹光回答：「下采的。」馮紫英道：「既是下采的，我就不好多嘴了。」此時賈政難得打趣地說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已經輸了十來兩銀子了，終究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了！」詹光笑說：「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嗎？」賈政笑道：「從前是對下的，可是他總是輸，所以現在我都讓他兩個子兒，沒想到他還是輸。有時候還要後悔幾著，不讓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羞愧地反駁道：「沒有的事！」賈政道：「沒有嗎？你試試看！」

兩人就這麼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一盤棋。結果，詹光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這會兒就可以下評論了：「這盤棋終究是吃虧在打劫。老伯劫少，便贏了。」

圍棋中所謂「打劫」，是指下棋的時候，若是將對方的一個子提掉，那麼自己所下的子即使僅剩一氣，則對方也不能立即下子將之提回，而是必須先下在其他地方，等到下一手才能提這個子。打劫的設置是為了避免雙方反覆互相提子，使得棋局陷入無限循環而無法進行的處境。「打劫」的範圍雖然僅限在一兩顆棋子上頭，但是經常就為了這一兩顆棋子的死活而關係到全局的勝負。

《紅樓夢》這一回出現賈政下棋的情態，顯得一派悠閒而愜意，此時的政老爺，不僅脫去了嚴肅拘謹的形象，也沒有一點道學氣，比起前八十回許多情節中，他對賈寶玉的疾言厲色，甚至打罵相向，這裡確實多了一分濃厚的人情味兒，和俏皮的笑鬧，他甚至還會賭點小錢，並隨時調侃詹光！而且對於自己贏棋，也顯得頗為得意！這一點，應是續書者寫得比前八十回更自然，而且富有生活氣息。

或許是賈政與外頭的相公們相處起來，比自己的兒子輕鬆自得，同時也是詹光那批幫閒者，很懂得輸棋、奉承這一套，竟讓賈政在下棋一事上獲得了全然的放鬆。同時我們也應留意到八十回後頻頻出現妙玉、惜春、寶玉、賈政等人在雪天和午夜時分，安安靜靜地下棋，偶爾對世事有所體悟的意境。如此沉著且清雅的生活氣氛，其實也迥異於原著者的寫作風格，從而反映出續書者的靜謐閒適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