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那年,九月將了。
同在一座城市二百多個日子,時序漸入秋,新工作確定,你也要遷居他城了。
僅僅一個周六的下午,三個鐘頭,便已物換星移。原來留下或離開,生活模式的切換並不如想像中繁瑣拖延。好像電燈開關,推上壓下,一明一暗,現在過去瞬間曝光、隱去。感官裡,泡沫般的殘餘。
你的新城,大眾運輸系統綿密發達,相對的,人山人海。然,避世性格,讓你選擇了城邊一處半山居落腳,晨嵐為鄰,夜蟬作伴。星光微微,刺不了眼,路過的蚱蜢,輕躍悄然,或許哪天,你就不需要目罩耳塞助眠。
你知道的,我對新城向來心存偏見。好像不投緣的陌生人,彼此只適演過客角色。若勉強自己喜歡,甚至適應新城,終究鬱成心底的結。所以,我不會。但,你在那裡了,一段距離就是一段牽掛,我又豈能置身事外,不問起落?如同我一直的信仰,世上無絕對。對於新城,也許,哪怕只是也許,因為你在,日久便生情了。
搬家,透露的不單生活的阡陌軌跡,也曝露了欲望的面積。什麼該扔,哪些該留,多像記憶青黃不接的灰,不若非黑即白單純。放不放都是矛盾,牽扯舊往事物的面容總是無辜,彷彿手腕果決一點,等同於寡情無義。租借的窩並非忒大,打理起來卻也費了點勁。你是中間值,不清心寡欲也不至於欲壑難填,一個人的日常家當,恰到好處,兩房一廳。
日薄之際,肚囊敲響暮鼓,天光漏盡前,出門覓食。
半山闃寂,沒有店門生意,杳無食蹤。
都市生活,凡事種種,方便至上,難免養成一種病,懶病。我說。
鬧中取靜,不捨一些,哪得一些?你笑。
只好,出得塵世,方得人間煙火。途上,眼底映滿了綠。路邊黃蕊白瓣小花,偶然風擺,她不等車,只候季節輪轉。你喊她咸豐草,記得名姓,從此,擦身而過也不算萍水相逢了。
短乘一站車,未聞見海聲招呼,已先遇逢周末人潮洶湧,像從淡水河口迤邐而來,纏綿的波浪。我焦躁,你也嚷著恐怖。原來,閃避人群是我們的性情,甚或本能。你詮釋的,那是走在人群而不走入人群的一種心理狀態。這一點,我們多麼類似。我一直記得也好喜歡。不禁想,你的離群索居應該也是具體而微,最淋漓盡致的極致表現。
秋意不濃,浹背的汗,溼成一片晚夏的遺跡。
新城第一頓晚食,選了壽司店。老屋狹仄,每一吋空間,盡其可能填滿饕客。茶酣湯熱,生魚片卻口感鬆弛,在齒間軟弱得一塌糊塗。所幸米飯清香,味噌厚重,這一桌滋味總算有些點睛之處。隔桌酒客,暢飲開懷,粗濁聲嗓隨著赤豔臉色高張,無奈的,我們都在他人生的悲喜裡淌了一回渾水。
日落燈燦,月升潮汐,港口碼頭幾經拉皮駐顏,以繁華之姿抵抗歲月侵擾。老街如織遊人川流,老則老矣,卻老而不衰。
攤商夾道而成的巷衢,摩肩擦踵,極地險惡,令人望之卻步。你不愛鐵蛋,簡直厭嫌,我只好揀了兩袋魚酥與蝦餅,欲用味覺聊以註記這趟經過。幾次淡水行腳,不是頂著烈陽就是趁著河畔夜燈,是不是錯過了那讓多少旅人流連的落日霞暉,才對之若即若離,猶似熟悉卻又陌生?從不為了熱鬧而來,這裡卻因著熱鬧得以呼吸。所謂無可化解的衝突歧異,大概就是這般局面。
結伴過不少地方,這裡,你和我倒是頭一遭。
下山匆忙,相機還困在某一個瓦楞紙箱內不見天日。大概意識了這兒以後是尋常生活的一部分,不作觀光客,就沒道理拿鏡頭代替雙眼記載風景細節。
對岸燈火晝亮,渡船篤篤著引擎聲來去。堤旁歇腿,盤算著,也許搭下一班船去買一袋炸得酥香的雙胞胎。我塞起耳機,轉選一首關於滬尾的歌。
你摘了我一隻耳機去聽,甜甜女聲唱到,雨天的尾巴讓夕陽牽著走,我的青春是否,你也牽著走──
抖抖身上的塵埃,回返山上,繼續暫且擱置的整理。時間無形,生活有貌,唯同樣一點,不能中斷。你每拆一個封箱,便是讓新生活的樣子,更趨於完整。那些事事件件或許如故,但它們各自在屋子裡找到新的角落之後,也就開始另一場故事。跟你一樣。
翌晚,車票上打印的車次將屆,我得回家了。你顯得戀依。你要這麼想,送我離開是為了下次來接我。我以為我懂得,所以這樣告訴你。然而,捷運一站站,終於到了轉接站,我也才明白那是在安慰你,在安撫自己。
鄰座的空位,不是你,而是一名誤走車廂,卻尋對座號的婦人。
車窗外的景物隱沒夜幕裡,盈貫耳際的音樂鑲接不上意識。這些年來,我們的涓滴絲縷,大部分儲存於記憶中,沒有落跡筆墨。沒有白紙黑字的收納,迷糊如我,自然散佚許多,快樂的悲傷的,都是。
我揣度過,你體貼我偶爾彆扭的脾性,是否感到委屈,即便只有一丁丁,一絲絲?你並非沒有怨尤過,惱喪過。爭得兇狠了,甚至把分開二字輕易脫口。但,你終究都是寬宥。我知道,你不是莫可奈何。因為了解你比牛還拗倔的脾氣,所以格外感謝你獨獨對我,天生的溫柔。
我記得,你曾說過,自己是個需要時刻感受愛情的人,若只是熟悉了而習慣對方的存在,那又怎麼會是愛情?可是,愛情不能永遠只是愛情。愛情得放進生活裡研磨,讓汗水與淚水攙和,它才有機會形成模樣。兩人都愛不釋手的模樣。
我想告訴你的是,任何一種感情都必須經歷昇華,如果沒有這一階段的質變,兩個人如何消弭印象認知及價值觀念上的差距,又怎能磨合到體味其中菁華的時刻?就像世間的任何一種關係,都必須經過現實的觸摸與失落才能成就真實。感情是一道天梯,不能只顧著仰望它絢美的幻影。一路可以爬到多遠多高,或許未可知,但走了,那俯拾皆是的乳與蜜之地才有抵達的可能。
回家了。從今爾後,你在新城我在舊地,兩地相思的時光,該是何等漫漫?
親愛的,我猜,我們畢竟幸運。
初初相識之時,香港台灣,我們隔著一道海峽。一個月一趟,約定的周末,你飛來我飛去,每次都慎重,每次都珍惜,每次,簡直都是生命中舉足輕重的里程碑。
如果相聚分離是一道光譜,我們曾在其間游移。經過心情的明亮暗淡,我們畢竟有所學習,關於距離。太近了,愛情的容顏會失焦,拉長了距離,反而明朗看見其全貌。思念讓人期待,而期待,是我心中一張來來回回朝著你擺盪的鞦韆。
儘管現在,我們仍孜孜努力地朝未來共同生活的目標那岸游著,但,你知道的,無論你在哪裡──是過去飄洋過海,或現在陸上舟車,你總是我不變的,馬不停蹄的,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