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ple Day 圖／Barry Lee

因為偶發，所以無法臆測，也難以延續，只能在記憶中回溫。永遠記得小三的每周三中午放學，從校門口的方向就飄來一種陌生的、熱熱的、甜甜的，又鹹鹹的，直覺是好吃的味道。

好奇心像往天空竄的濃煙，按捺不住，終於偷跑到校門口左手邊，推車小販，硬紙板上歪歪的寫著：「玉米，一根五元。」掛著笑露出兩顆金牙的老伯從滾著煙的大鋁鍋裡夾出一根肥碩的白玉米，熟練地拔掉上面殘留的玉米鬚，刷上兩道讓玉米更為鮮美的鹽水，大吸一口氣，舔了下唇兩下，口袋空空如也，轉身就跑。

隔周，隊伍才出教室，趁老師不注意迅速奔向玉米老伯，趁他刷鹽水的空檔，發現攤販後面靠著學校牆壁有一個圓凳，坐著一個女孩，寬而多肉的鼻子還有紅豆狀的鼻孔，梳著兩根辮子，感覺像我在讀大學的表姊那麼大，卻又覺得她好像又比我小。正在納悶，咧著嘴笑的老伯把裝在塑膠袋的玉米拿給我，給他五元，我就百米速度衝回隊伍。

玉米的氣息保存在書包裡，保存得當，隔天上午還有淡淡的玉米香，之後，我都先排隊回家，再跑回去，在快收攤的那一刻趕到。女孩從不說話，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骨碌轉的雙眼看著來往人群，像是羨幕還是好奇，偶有呆滯。

那天，她把眼神停留在我身上，鼓起勇氣說：「妳在看我啊？」她沒回應，「她聽不見妳啦！」老伯說。原來她看的是我垂在胸前辮子上的史努比髮飾，伸出手想摸摸史努比，突然老伯的一隻大手拍擋了她，臉微微漲紅，老伯摸了一下她的兩頰，很溫柔的，然後轉身繼續整理推車。

「她為什麼不說話？」我問。

「她是啞巴，也是聾子。」頭也不抬繼續整理的老伯說。

「好可憐哦！」想都沒想的我脫口而出。

「她不可憐。」老伯說。「她有我，我們賣玉米，不可憐啊，還有更多可憐的人呢，小妹妹。」

這句話似懂非懂，卻在我心中扎了根。拿著熱玉米，過了馬路右轉回家，念頭在腦袋中盤旋不去，再跑回學校，還好，老伯在不遠處，他一手推著車，一手牽著女孩，有點吃力，我追上去喊了幾聲「喂」，想想不對，就拉拉女孩的衣角，這才停住他們的腳步，我迅速扯下辮子上的史努比塞在女孩的上衣口袋，然後我轉身快跑離開。

隔周我又去買玉米，老伯看看我，沒說話，多給了我一支，我遲疑一下，也沒說什麼就拿了回家。老伯說她叫玉嬌，是他大陸老婆的名，打仗失散了，台灣娶的太太又過世了，就他跟玉嬌兩人，沒有學校收玉嬌，所以他都自己教玉嬌識字寫字，玉嬌十八歲，都跟在他身邊，形影不離。

之後，每到周二晚上，我就會想著明天要帶什麼給那女孩，後來我就帶故事書，亞森羅蘋的《金三角》，隔周女孩給了我一張字條，字跡歪歪的卻可愛：「好看。」

拿回《碧眼少女》，裡面小紙寫著：「我『相』碧眼少女。」那是一個神祕地讓亞森羅蘋步步驚心的美麗女子。書跟紙條成了我們簡單交流的方式，而每次老伯都會多給我一支玉米，我就留給弟弟，慢慢地，媽媽也知道了老伯與玉嬌的故事。後來，周二晚上媽媽就不準備便當了，反而給我三十元，叫我買六根玉米當午餐，吃不完的，便拿來晚餐煮湯。寒假前的最後一個周三，臨上學前，媽媽拿了盒巧克力讓我送給玉嬌。玉嬌開心吃得滿嘴滿手都是巧克力，還拿了一顆塞到老伯嘴裡，老伯直嚷著：「我不愛吃，妳吃妳吃。」

直到有一天，老伯在花蓮的同袍邀請他們一起過去，後天就要離開了，我像是肚子被人打了一拳，說不出話，把書塞到玉嬌懷裡，她哭了，我也哭了，老伯各給我們一根玉米。習慣傳紙條的我們，一時沒準備，又不能說話，「妳要寫信給我啊！」我哽咽著說，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懂。

後來回家，我才想起，根本沒給玉嬌地址。一直以來存在著每周三的世界，消失了，離別錯亂了腳步，無聲阻礙了溝通，在疏忽中乘虛而入，像是偶發的虛幻，隨著時間堆砌，曾經交流的記號和傷口都消逝了，只留下一種氣氛，一種留在記憶裡的味道，像密封的巧克力，永不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