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然明白思覺失調症及它在世上所包含的一切,還有這個世界及人們對思覺失調症所抱持的所有鄙視,如今都已落在她肩上,甚至不亞於她哥哥所承受的苦……
「阿姆,妳兒子得了一種被稱為『思覺失調症』的精神疾病。」
「啊?什麼?」她問。
他回答:「是思……無所謂。妳有注意到他心情沮喪嗎?發生了什麼造成他情緒低落的事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醫師嘆口氣,說:「這就是問題了。多數人知道的時候都為時已晚。阿姆,妳兒子精神崩潰了。這種病比我們想的還要常見,而且往往在年輕的時候發作,好發於青少年晚期或是二十出頭。造成這種病的原因──我們實在不清楚。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因為遭受過創傷,或是兩者都有。」
「好消息是,如果患者早期接受治療,復原的機會很大。我們建議妳兒子接受電痙攣治療。這是一種療程,在過程中會有短暫的電流通過大腦。不用擔心,我向妳保證這很安全,而且不會痛。」
阿成的母親坐直身子,眼底閃過一抹驚駭。
她沒受過教育,也不識字,但她聽說過並深信恐怖傳聞中的電擊療法。同時,她抱持著一種信念──當時(一九六○年)許多中國人都有同樣的看法──治療疾病最好的方法是透過靈媒或巫醫。
她告訴醫師:「不,醫師。我不想讓我兒子在這裡治療,我要帶他回家。」
「媽,別這樣子,聽醫師的建議,好嗎?」
阿珠握著母親的手,不知道自己應該贊成哪一方。但她知道母親固執,幾乎不可能讓她改變心意。
迷信的治療
接下來幾個月,只見阿成、阿珠與母親拜訪了一個又一個巫醫。他們去看巫醫和舉行儀式的時間總是在晚上──夜幕低垂的黑暗製造出恐懼感,還伴隨超自然力量降臨的氣氛。
首先,是一位宣稱具有泰國神祇力量的靈媒。儀式在聖邁克路一間偌大的半獨立式住宅中舉行,客廳裡放置許多神佛雕像。
靈媒拿了一顆生雞蛋,在阿成的胸膛上滾動,然後敲破雞蛋,給他們看裡頭有兩根生鏽的針。他說:「有人在妳兒子身上施了巫術,我已經把巫術移除了。」阿珠的母親大為折服,高高興興地奉上幾百元,這在一九六○年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由於阿成的病情沒有好轉,朋友又推薦他們去看一名馬來巫醫,他將檸檬切開、抹在阿成身上時,檸檬變成黑色。
然而,阿成的病情仍不見起色,他們又去找一位中國靈媒,他說阿成的靈魂被七個不同的幽靈給捉住。阿珠必須去七座不同的墓園,採集墳墓上的白茅(一種長長的野草),紮成人形,放在阿成的床底下。
此外,阿珠每星期還必須從靈媒那兒領取所謂的聖水給她哥哥喝。
許多個月之後,他們花了數千元,變得更窮,家人的希望也愈來愈渺茫。
阿成失去了樂富門的工作。家庭的積蓄大半付給了巫醫。不過,他依然沒有好轉,狀況時好時壞。
上天的報應
「他們爸媽這輩子一定做了什麼壞事。」
「鐵定是報應。不管怎樣,小心點,別讓你家孩子接近他。你永遠不知道瘋子會做出什麼事。」「噓──別講那麼大聲!萬一她聽見我們的話,她的瘋子哥哥可能會拿著帕蘭砍刀來攻擊我們哪!」
阿珠察覺到自己的雙腿移動得愈來愈快,呼吸變得沉重而緊繃──他們的閒話讓她透不過氣;終於,到家了,平安了,她真的平安了嗎?
她的父母親又在口角;這回是父親責備母親。
「妳看啦,早該讓阿成在醫院接受治療。瞧,阿迪的兒子也得了同樣的病,可是人家在醫院治療之後,現在好了,妳看,都是妳毀了阿成!」
阿成的母親哭了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大家都告訴我別讓他待在那間醫院,怎能把電流放到大腦裡,等著整個腦子燒起來嗎?大家都說巫醫很厲害,肯定能治好他。也許是我們沒有徹底遵照巫醫的指示,所以才會治不好。」
父親的情緒變得激動。「大家,大家,妳為什麼老是聽大家說?現在大家會幫妳照顧他嗎?」
她的父母沒做什麼錯事,阿成是個好人、好兒子、好哥哥。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為什麼她、阿成和父母必須承受這樣的苦呢?
就在幾個月前,一切都還很好,為何人生會有如此大幅改變,而且毫無挽回的餘地?如今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怎樣的未來?這時,她聽見哥哥熟悉的聲音,滲透進內心來。
阿珠深深明白,這仍是打從她出生就一直關愛她的哥哥,現在雖然生病,但依舊關心她。世界背棄了他,可是阿成並沒有因為生病而不關愛她──這世界無權干涉他們的尊嚴。
她望向老邁、惱怒的父親,看著年邁、哭泣的母親,打了個劇烈的哆嗦,恍然明白思覺失調症及它在世上所包含的一切,還有這個世界及人們對思覺失調症所抱持的所有鄙視,如今都已經落在她肩上,甚至不亞於她哥哥所承受的苦。如果她不照顧他,就沒人會照顧他了。
她再次閉上雙眼,把臉埋在雙手中,哭了起來。
(本文節錄自大好書屋《住在三十年的寂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