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他方

文/陳育萱 |2016.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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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育萱

哈金於《在他鄉寫作》引述心儀的小說作家V. S.奈波爾寫在《抵達之謎》的一段話:「我想像某些宗教儀式,他會被善良的人們引導而不自覺地參與,然後發現自己成了預設的受害者。在危機時刻,他會遇到一扇門,推開,發現自己回到抵達的碼頭邊。他被拯救了,世界仍是他記憶中的世界。只有一樣東西消失了。凹進去的牆壁和建築上沒有桅杆,沒有帆。古董船舶已蕩然無存。旅行者走完了一生。」

我留意其中苦澀的成分,使人垂首緘默。一位旅人存在於他方的意象,詩人韓波以降,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將它重新置入小說後,商人將它轉印到抱枕、馬克杯、筆記本、海報封面,搶占出台灣市場的文青氣。旅遊節目將鏡頭轉向遙遠國度,困於閃爍電子訊號前的我們眼見宮殿廊柱、壯麗峽谷、古香街衢;卻不見偉殿另一方是廢墟遺址,淵谷的底端有氾濫河汛,歷史古城藏著貧窮的近鄰。出生以來,我們對原有故鄉的依戀隨著年紀表現出躁動不耐,彷彿更值得過的日子單單賜予了遠方。

即使未見得認識長養自己這塊土地上出現的植物,仰望一棵不知其名的樹,亦會騷動起底層的想望——如果它隸屬於非洲大草原、塞納河畔,任何一個聽起來足夠遠的所在,都抵擋不了遙遠煥發的魅力。類比其他偶發的事件,在面對升大學的嚴酷考試期間,嘆口氣把自己送往無法抵達的某處——啊,如果我現在在那就好了。在那個不知名的所在,彷彿就能變得無所不能,聰明穎悟,行事俐落,連墜入愛河也顯得格外浪漫。

只不過,那看似雄心的實則極冷淡,少年時代聽過「生活在他方」的人,不少人最遠處僅在海灘繞繞,並未將雙腳踩進海水裡。

更別說是揚帆。

世俗如此敏於扭曲真知著作,使洞察鈍化為一句口號。搖曳的船身不能令人愜意地感受勻靜,出發其實是這麼回事:各種形式的移動,沖上岸時,最輕鬆成為一趟旅行,其餘演化為去鄉流亡,或刻骨地蛻化為另一國的人民。回來的選擇,不多。

抵達之艱難曾刻在當初啟程的船艉,甲板上潮溼的海風吹來各域的信息,當然也有新世界的。落腳新的國度是冒險者基本的得益,當異鄉日光折射到眼前,選擇的模糊性驚人渲染出起初的喜悅。只是,繼之而來的冒險是迥異的氣候、風俗,聞之耳聾的異鄉語言,心中總算明白為什麼前人窮其一生想建造巴別塔,他們妄想挑戰令人發笑,而冒險本身不也亦然?

駐村是介於旅行和定居之間的小小妥協,對於渴望擁有安靜時光創作的異邦人,前往異地的意義之一,摑醒沉睡的異質性。

縱然以為自己還可以做到盡力不與世界妥協,然而我永遠確信自己錯估了全球資本主義暢行所帶來的無國界假象。使用其他國家的語言,等同於國際觀,這是過往教育隱形傳授的錯誤密信。我們各自拆閱,羨想著有群人不必學習他國語言,便能逕自攀上自由女神像。

念頭退潮,多年後,我搭上駐村列車,短暫成為無國界的一員。在抵達之前,我設想出現在我面前的創作人將來自世界各地,我們將在這種特殊的機制下,站在文學或藝術的版圖上,為對方指路。

這是一條長路。

引薦這座島嶼上的作家,餐桌另一端的作家瞇起眼來,他略為尷尬的神情,表示他一無所知。我安慰自己:至少他沒把台灣和泰國搞錯,幾人起身去盛甜膩的草莓奶油蛋糕,我叉住盤中的沙拉和麵包,不塗奶油也不蘸醬,木木吃著,腦中的兩種語言正在打架。到佛蒙特數日後,最常衝擊腦容量的是暫歇中文使用權,為英文另闢疆域,盡可能找尋說話的機會。

偶爾我流暢,初識的作家和藝術家,總會碰到幾位,他們便大力稱讚我,英文說得好。只是,模組很快用光,字彙彈藥庫空懸,我走到書店,買一本當年度的最佳短篇小說選,返回坐在工作室裡,逐行讀。盯著,歪歪扭扭契入,過去習以為傲的語言能力,在英文小說行陣中,感受到的是寂寞。

交錯飲著咖啡和蘇打水,我猜想哈金、納博科夫、石黑一雄,這群移民或流亡的作家,順著潮勢上岸後,他們如何寫作與生活?又或者,前蘇聯作家索忍尼辛被迫流亡美國時,他如何在遠離家人的孤寂之境,寫下他始終不改的良心真言?冰炭交錯時,黑白匯流到掙扎難忍時,前往他邦,定然是不枉的嗎?

過往,我並不特別留意流亡作家的確切落腳處,現因駐村之故,當查詢到索忍尼辛定居於佛蒙特州的卡文迪希鎮(Cavendish),距駐村Johnson鎮約兩小時半的車程時,忍不住大呼不可思議!鎮民在索忍尼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肯定後,一致決定將一間石屋老教堂用於設置索忍尼辛的展覽館。我深感不可思議的倒不是鎮民的決議,而是非自願身處異邦的索忍尼辛,從一九七六年起至一九九四年,竟能熬過漫漫十八年,堅守當年的誓言——我將活著回來。

寡居於清寥的小鎮,若又不願花時間經營他鄉語言,過於龐大的孤獨感必定堅若磐石。索忍尼辛畢竟不是出於自願交流的心意,然而被迫移動的經歷,卻也促使他寫出比鄉愁本身更好的作品來,透過作品重置空間,沖淡無法歸鄉的痛苦。

是否以非母語創作都屬艱難,這與正確無關,作家的使命有時是無根的,他為著一個跨越國界的理念,而奮戰。

只是,我確實敬佩所有滯留於原鄉的靈魂,無論他的形體是否被迫移動,幾乎某個抵抗的理由自願放逐,他與停留在家鄉的創作者純以語言打造了一個共同的國度。

豐碑早已替值得的人築起,成為我在駐村期間讀不到中文書的一種懸念。我矛盾地盡可能一日比一日親近異國語言,在聽得懂的對話中大笑,又一面替久居國外的友人們默想塔可夫斯基極端的話,「鄉愁,用俄羅斯語來說,就是一種絕症。」

印象中,美劇畫面出現一個個閒散的人,此地是這樣的,悠閒是武裝,要隨時抓在手心,因為這兒是世界中心。未料,標榜無國界的虛幻性一顆顆迸破時,我正待在鎮上的收銀台,分不清角和分,對一堆美國硬幣苦惱著。

Hi,Yu-Hsuan!對向櫃台有人叫住我。轉身看,是藝術家中唯一問起我中文名字怎麼發音的Carolyn,她的拼音聲腔道地五音不全,卻使我有種想另啟話題的衝動。我把她的名字盡量念得正確,問她今天創作進度如何?順道把好不容易完畢的找零工程告一段落。

她眼角的皺紋笑得好看,我的英文使得輕鬆,我們並肩走向往工作室的路上,心想自己比索忍尼辛幸運。稍晚,廚房供有熱騰騰的晚餐等候一干藝術家,餵飽迷失、讓曾在創作時迷入岔路的異邦人,不枉「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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