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黃淑文

一九九三年師大畢業後，我在台中一所國中任教。一年後調到南部，臨別前有個學生阿毅送我兩幅漫畫，讓我大為驚豔。阿毅不愛念書，一提起筆畫畫時，卻充滿自信發光的眼眸，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調回南部後，每次編地理講義，我總把這兩幅漫畫放在講義的第一頁，心想，如果他知道我這麼看重他的畫，一定很開心，更加努力畫畫，說不定以後會成為一位傑出的畫家呢！

但調到南部後我突然大病一場，緊接著結婚、流產，又調校北上，好不容易懷孕、請育嬰假、辭職寫作，一晃眼，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等我開始打探阿毅的消息，才知道他在二○○五年被判了死刑。

一種晴天霹靂的震驚，像一把刀狠狠劃過我的胸膛，望著保留將近二十年的漫畫，淚如雨下。我上網搜尋卻找不到他的名字，以為他早已被處決，忍不住痛哭失聲。我多麼懊悔自己的愛給的太慢，為何我如此惦記、欣賞他的才情，卻沒有及時讓他知道？

命運為何如此捉弄人啊！

接下來每年教師節接受專訪，我都會說起對他的遺憾。如果生命可以重來，我一定要及時給出一個老師的愛。也許是老天爺聽到我的心聲，二○一二年十月底，二十年前在台中教過的學生來探望我時，竟然說：「阿毅還活著」，這幾年都關在台南看守所。

一種失而復得的喜悅，夾雜各種複雜的心情，一下子湧上我的心頭。我馬上提筆寫信，告訴他在我的心裡永遠是那個愛畫畫的小孩，我把編有他漫畫的地理講義寄給他，請他再畫一幅畫送我，我一定會好好珍藏，就像珍惜他二十年前那兩張漫畫一樣。

懷著忐忑的心情等待了兩周，終於等到他的來信。他說他一直記得我，對於過去所作所為讓父母師長蒙羞，深感無地自容，只能畫一幅菩薩送給我，表達自己的懺悔。望著他畫給我的菩薩聖像，我的淚水潸潸落下。如果可以，我願意陪他跪在佛前，日日夜夜向菩薩祈求，換來他生命的重生。

通幾次信後，決定南下看他，透過電腦視訊短短十五分鐘的交談，我才知道他一段時間就申請優先執行死刑，他願意為自己的過錯負責。現在的他每天關在不到兩坪的舍房，活著和死去有什麼不同？生活如果已經沒有希望，那麼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一個死刑犯活著的價值在哪裡？」告別阿毅我一路哭回台北，痛苦矛盾。下了捷運，馬上在車站寫了限時掛號信給他，告訴阿毅我教過他，相信他絕對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死刑犯，無論如何老師都不會放棄他。

我要他把自己當作一個修行者和創作者，在獄中畫菩薩懺悔，一方面念佛修行，一方面鍛鍊自己畫畫的技巧，如果畫滿一百幅菩薩，我就幫他編畫冊開畫展。我請兒子把他畫的菩薩建檔製成卡片，送給他的父母朋友、獄中的長官和同學；我先生則送他毛筆，推薦書單給他做畫畫的靈感；女兒親手縫布包繡上他的名字，送給他當作生日禮物。並從他畫的菩薩解讀他的心境，幫助他自我探索。阿毅不只愈畫愈好，展現他一直沒被栽培的畫畫天賦，也因為畫的菩薩細膩漂亮，贏得獄中長官的讚賞，請記者採訪報導。

二○一三年農曆年前，我終於隔著玻璃窗看到他本人，好多的回憶霎時衝上心頭。看著他發亮的眼眸，閃動著淚光，我知道那是一個受到老師疼愛，知道自己受到肯定，努力想要重新活出自己的眼神。

返北後，我讀著他的來信，看著他謝謝我給了他活著的動力，每天都專注在每一張圖，盡其所能完成作品，不再麻木的等死，我的眼淚又奪眶而出，終於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找回來了。

究竟是內心不捨？不忍放棄？失而復得的珍惜？還是作為一個老師的天職？老天爺要我做的，似乎遠比關心一個學生還要多。有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有那麼大的動力，去陪伴學生走過這段非常艱辛，甚至連終點都不知道在何處的旅程。我告訴自己，如果我真的相信愛，就以身作則去陪伴他，彌補二十年來的空白。

除了每個月去探望他，每星期和他通信，申請進入獄中當義工，重新當他的老師，陪他讀書、畫畫。四個月來，阿毅已經畫了二十幾幅菩薩。看著他找回自己的天賦、生命的存在感，我相信用愛與教育改變一個孩子，絕對是有可能的。

我也嘗試和他的家人聯絡，想了解過去二十年來，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他走入歧途。但我了解愈多，愈發想哭。有一天，我為阿毅念佛，突然想到他傷害的三條生命，也有愛他們的老師和父母，我忍不住崩潰大哭，久久無法自已。

我許下心願，如果這輩子他能有轉機，我想要終生在監獄當義工，陪伴他向受害人贖罪，希望那三條生命在天上能原諒阿毅的過錯。

有一天，阿毅突然寫信給我，說他不值得老師對他那麼好，畢竟他是一個死刑犯，老師為他做那麼多，怕會引起別人對老師的異樣眼光或排擠。

我告訴他，老師一點也不需要他擔心，因為我已經坐上這台生命列車，就再也不會輕易下車。

每個孩子犯錯都有背後的原因，用真心去關心，喚回孩子內在的良善，不就是教育的可貴嗎？每一封寫給阿毅的信，我都用限時掛號寄出，希望自己再也不會太慢給出一個老師的愛。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任何孩子，即使他是死刑犯。

我承諾阿毅，一定會陪伴他，直到最後。

（康健雜誌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