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韋利
海岸線被割占。森林在消失。人類有八百萬種死法。島嶼亦然。清晨醒轉之前,夢裡一片灰藍藍,像某種凝止的晶石。有時透光,有時並不。
我打電話給媽媽,我說,我總是夢到故鄉。故鄉不是我的。話還沒說完,我總是哭。
昨夜睡前尚未看完一本書。但我知道終局。終局當然是死亡。K死了。還有千千萬萬個K留下,留下來的不是變成甲蟲,就是前往變成甲蟲的路上。我擔憂K的母親。母親多麼期待土地測量員的薪水,能慢慢積累,換取一分田地,一方小屋,很難說明這邏輯上的謬誤。
島上不需要測量員。不需要評估員。一切都預先被原諒了,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許了,這是出自另外一本書,媽媽說她看不懂。換一個說法好了,也就是說,人類如今已不相信五餅二魚的故事。媽媽說她也不相信。而且,媽媽說,你什麼時候開始讀聖經了,有聽牧師講解嗎,牧師怎麼說的?
能量治療:將石頭放在枕頭底下。晶礦是大地孕育的禮物,磷灰石幫助緩和悲傷絕望,藍晶石撫慰人心。朋友說,一開始也有可能做惡夢,那代表負面能量在釋放。你需要釋放恐懼。
大規模的屠殺正進行。樹木在地底交換死亡經驗,林口的樹託夢給大肚山,大肚山的樹再託夢給日月潭。城裡的樹冠被砍去,道旁的樹根皆腐爛。土地一直在流血。代代相傳的痛楚。代代相傳的病症。加害者與受害者擁有同一種面貌。不要再說什麼土地測量員了,土地已經沒了。K若生於這座島,肯定要挖出絢爛的洞。島上首先住了一批人。後來的人殺了前面的人。後來的人再殺了前面的人。後來的人又再殺了前面的人。鎮壓、刑罰、奴役、逃離。K不得不挖洞。
媽媽,這很難解釋。這就是我夢裡的故事。
K有罪。K不是人。人類怎麼可能在黑暗的地底挖洞。還挖得這麼高興。不是這樣的。你老是誤解我的話。說到底,所有故事的終局都在那裡。我總是夢到,故鄉的觀音山對我說,當山不成山,海不成海,島便會沉下。你講得太複雜了,媽媽聽不懂。沒關係,我知道你聽不懂。我還是想跟你說說。
當我醒來的時候,枕下的石頭都碎了。
悲傷太沉重。我總是哭。其實我沒有打電話。我不相信溝通。但我妄想寫字。這就是痛苦所在。在夢裡,母親的頭髮都白了,父親的身子垮了,我哭著罵他們為什麼不聽話不注意健康。他們說,你也不聽話。你都不打電話,你都不回家。
我沒有不想回家。可是故鄉已經不是我的了。溪邊築起了高高的堤防。後院的竹林盡數被砍去。聽說那裡改種香蕉樹。大家都說,香蕉好吃,營養,還可以賣好多錢。人都吃香蕉。要活下去的話,就吃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