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寶珍

父親一向食量大又不挑食，因此家中向來沒有飯菜隔餐的困擾，因為他習慣在餐桌收拾前，竭力將所有剩餘的菜餚羹湯聚攏倒入一碗公，接著注入一些溫熱開水攪拌成湯汁，一臉滿足，稀哩呼嚕全部喝下肚。

家人擔心如此飲食未免過於油膩荒唐，但他卻沾沾自喜地說解：「這都是食物真正的精華呢！」一點都不肯聽勸，其實，我們明白那是源於自小失怙，在物資窘迫中苦撐過來的勤儉惜物。

尤其天生一口好鋼牙更讓他引以為自豪，兒時經常見他左手帥氣橫握一截甘蔗，就著嘴邊啃咬，右手順勢俐落一拉一撕，轉瞬之間，只見紫紅色澤的甘蔗皮應聲一片片卸下，他悠哉咀嚼香甜汁液後，鍥而不捨地連甘蔗硬纖維的結頭也一一放入口中細輾，直到眼前出現滿手掌榨乾翻花的蔗渣。

即使享用自家灌製的五香豬肉鹹香腸，也得配上一根蔥綠雪白相間的大蒜苗，至於趁著熱氣蒸騰扒開的白饅頭，除了夾進一塊肥嫩爌肉外，他特別愛加入一根鮮紅辣椒，才顯得每一口，都是嗆辣絕配的好滋味！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的粗獷飲食風格，家人根本無法有效勸阻，也只能在一旁反覆提醒，有時叨念過多了，他還會生悶氣不理人。

直到這些年來，他身受三高病痛與老朽困擾交相威脅，過去經年累月樂此不疲的飲食愉悅蕩然無存，又礙於齒牙漸次動搖，吞嚥功能亦大不如從前，只得聽從醫囑放慢速度，耐心學習細嚼復慢嚥。

可是如此迥然不同的飲食習慣，反而引發他時不我與的情緒抱怨，每隔一段時間回家探望，他一逕無奈搖頭，指著房間桌上一袋袋堆積如山的各色藥丸，苦笑自己現在果真成為名副其實的藥櫥子。

更何況無法暢快飲食以來，他對於食物不僅失去了昔日豪邁的熱情，鎮日更顯得悵然若失意興闌珊，每天的三餐居然淪為行禮如儀的應付，這樣判若兩人的情景，讓我們看在眼裡確實感到無奈和心疼。

有一回特地跑一趟東市場，買回去給他最愛的現蒸茯苓糕，那是記憶中母親在菜市場生意收市後，偶爾為節儉成性的他帶回來的驚喜，雖然每一次他都數落浪費叨念著，母親就故意回嘴取笑他別吃。

我開心地揚聲上樓進房間呼喊，聽見臥床打盹的他發出沙啞應聲，看他緩緩翻身掀被，再弓著身體撐起臂膀，順勢將一雙厚繭如履略顯浮腫的黑褐腳掌落地，等候他在床上坐直身子，側著一頭稀疏亂髮瞇眼張望，總算點頭出聲回應：「哦！細漢ㄟ。」

護著他落坐到桌邊靠背的椅子上，幫忙將溫熱切好的茯苓糕倒入瓷盤中，叮囑他小心配著保溫杯裡的開水小口品嘗，這時他好像忽然回過神來，連忙舉起右手掌，張開滿是老人斑紋的粗糙指爪梳理一下頂上毛髮。

果然，他並沒有拿起瓷盤邊備好的小叉子，反倒隨興捻起右手黧黑的拇指和食指，有些兒用力捏起瞇眼相中的一小塊茯苓糕，試圖抬起手卻偏偏力不從心地微微顫抖，直到如願送入微張許久垂涎待哺的口中。

我轉身搬張圓板凳倚坐在身旁，直盯他鼓起那河豚虛張聲勢的雙頰，再三奮起努力翻攪，噗滋作響地咀嚼，眼前潔白的糕渣一如細雪紛飛，散落在他嘴邊花白鬍渣上，笑他像極耶誕老公公，他也老頑童似地搖頭晃腦起來。

不清楚此刻反覆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究竟是他兒時哼唱給兒女們聽的「叮叮噹！叮叮噹！」耶誕鈴聲，還是和老伴鬥嘴的歡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