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珮瑗
復興號緩緩地從月台駛離。
引擎聲在海風凝滯的初冬空氣裡惚恍震盪著,阻止不了自海波上伏出的幾絲溫熱從火車頭一路迴旋至車尾。光影走過一廂一廂的車窗,躡手躡腳的拂過窗框上的塵埃,蒐集每個旅客在絨毛布套椅上留下的氣味,再緩慢地以浸潤汗液的指尖撫觸每個人頸項上柔嫩泛著微微晶亮的的汗毛。窗外的天際正烘烤海上的一輪五分熟的蛋黃餘暉,海平面那頭的藍血巨人正在囁破夕陽酣飽的薄膜,彷若流金歲月的香檳色濃稠被一滴一點嚥下。踏下三個車廂台階,便從不斷流動的地理空間回到具體凝滯的人世,剛卸下的沉重行囊堆放在晚霞及影子的夾面上,這一批駐足的在餘暉的灰燼裡的遊客,目送了仍在車廂上繼續旅東的陌生人,直接火車消失在瞳孔的邊境,才肯拐身離站。停止移動的人群暫停了移動的心情,游離的金色微光隨著站外的海坡懸浮跳動,遠近不一的為眼前景物覆蓋上含蓄又曖昧的色調。
枋寮是計畫外的陌生村落,旅遊行程原是沒有停留此地的打算,但疲於旅途間隔的我們忽然睏了,於是臨時決定在餘暉裡終止移動,踏上冬季裡仍然汗水蒸騰的柏油路上,闖入陌生的當地生活。
慣於送往迎來的車站周邊,早已熟習這些異鄉客花枝招展的作態,我們堂堂端著某種架子,坐看街上拿著十元雪糕的孩子笑得天真,在騎樓下川個不停,襯著天空不知何時出現的蝙蝠家燕共織暮色。客運站裡黑蚊群集,在巴士去來承載蜂擁而至的旅客的同時,有幾隻不死心的蚊蟲釘在嫩白腿腹上,隨著人體的溫度勾上了行囊,不及一同乘坐的蚊蚋同黨,只能在不經意處留下朵朵吸吮的餘溫,我們的餘溫引來蚊群騷動,邁開的路子上,我們的腿開出一片燦爛的血苞。
一時興起出遊的衝動在夜晚冷卻了下來,涼澀如一杯放置過久而錯失賞味時間的茶,杯底的點點茶渣更突顯了冷靜下來後,一波又一波失敗的尷尬。日子總還是過了,但停駐的時刻,才發現到我們不只短了時間,還短了生氣。
接了日光的清晨,光在薔薇色暮光觸破雲層薄膜的剎那,友伴在床緣墜入睡眠。軀體恣意橫臥在被褥上,漿好的白色棉質被單上已經沾染他的鼻息,衣袖染著濱海的溼意在纖維間相溶,把夢囈的人黏在枕上。
我趴在窗台上端看水色,由遠洋漫進淺灘,漬上沙灘、馬路、農田、宅邸的肩脊上,水光搓揉,靜待日影漸移,而光燦的陽光,終究還只意思意思地挑起幾絲水氣,在空氣間油亮的閃爍幾星又瞬間被泯去。遠方還是無所謂的湛藍,恬靜的悠蕩午後的豔陽,彷彿事不關己的清爽姿態,午飯過後的打盹時光,野貓在牆頹與行樹的間格中蹲踞,偶爾幾隻貓掌推託,時間就在牠們捕捉蠅蟲的肉掌中,貼著肉溫黏膩的移動。
或許一切都不會有進展,我看著水光漫漫,想著人生本就是零星毫不關聯的碎段拼接而成,總是沒有意義的、沒有情節的,就像堂皇闖上的復興號,又突然停駐的枋寮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