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汪詠黛

遊覽車緩緩駛進南投市中興新村，我的「中興原住民」淑華二姐拿起麥克風，從中興入口牌樓、台灣省政府大樓開始導覽故鄉。

「現在請看左邊。有沒有看到那一大片斜坡綠地？」

「有！」

「是不是很漂亮？ 」

「是，很漂亮！」

已從教職退休的二姐一提問，我們這車「台北市婦女閱讀寫作協會」的會員們配合著大聲笑答，樂得裝小，當起乖乖學生。

「不過，」二姐話一轉，大家的笑聲換為喟嘆：「這片漂亮綠坡地，以前是我爸爸上班的民政廳，在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大地震倒塌了。待會兒進入宿舍區，你們會看到一些填平的綠地、停車場，那些也是被震倒的……」

在中興新村居住超過半世紀的二姐，娓娓介紹著家鄉今昔，而我卻一句話都搭不上，喉嚨彷彿被梅核卡住，只能悄悄深呼吸，免得淚珠不爭氣地滾下。我提醒自己，小時候常被二姐取笑是愛哭鬼，這次帶這麼多朋友來參觀家鄉，可千萬不可被她修理。

我和淑華二姐只差兩歲，個性雖然同樣爽直開朗，但還是有極大差異。就拿眼淚為例：小時候兩人調皮吵嘴被母親責罰，我是藤條還沒上身就哭天搶地，能躲就躲；淑華二姐卻是被抽出血痕還咬著牙、硬撐著眼皮，ㄍㄧㄥ在那裡讓媽媽打，絕不讓自己落淚。哈，愛哭鬼對上槓子頭，勝負立判。

二姐跟中興新村最有緣，讀了第一國小（光華）、第二國小（光榮）兩所小學，初中考進中興中學並直升高中；我們隨父親調職舉家北遷，立刻退還中興的宿舍，二姐因在台中讀大學，仍寄宿鄰居家。之後教書、結婚、生子、購屋，她始終沒離開中興新村，讓移民台北的我們回家鄉有個落腳處。

二姐是一位熱心腸的俠女，常把別人的事放在第一位。九二一地震，她家是災戶，直到受困的第四天才拿到礦泉水、乾糧、帳篷；但這些賑濟物資一到手，她和二姐夫先忙著分送給鄰居的爺爺、奶奶和四散的朋友，忙到夜幕低垂，周遭陷入一片黑暗死寂，才發現自己餓壞了，也累癱了。

顧完了鄰居，還要顧學生。二姐任教於國中，一向是被學生愛戴的「媽媽老師」，在發生這樣大的災難後，她全心投入校園復建工作，安頓孩子的身心靈，完全無暇理會自己。直到半年後，她才抽空到台北與娘家親人相聚，面對一桌子豐盛菜餚，她舉箸愣了一會兒，突然全身顫抖，放聲號啕不止。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槓子頭二姐用淚水釋放壓力與恐懼。

「其實，我們還是很感恩老天爺喔，」二姐語音一揚，拿著麥克風繼續介紹：「我們慶幸九二一地震發生時是深夜，如果是上班、上課時間，傷亡會更慘重。大家說，對不對啊？」這就是我那樂觀的中興人二姐，永遠感恩永遠向前看。

（本專欄每月最後一周的周一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