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妏霜

編按：我們在畫前靜默，在靜默裡有所思。面對藝術家以動物人形所創造的隱喻，從事文字創作的作家們，將會看到什麼風景，本周起，字畫交會。

已經不能再恐懼：將最難逝滅的意志、最良善的德行，當作禮物，全部贈予同一件事，同一個人。

已經這樣決定：儘管被時間的空轉催老，讓我執一而再地釘鈎內裡，也還是會毫無顧念地，靜靜等待命運的約見。最後一切終會被彌償吧，最終還能再次生還吧。為此，可以賭徒般隨意一把，便將僅有的生命籌碼完全擲散。妳只是想要一分自己曾經被珍視著的記憶；只是渴望那些在現實中壞毀的，總有一天，能夠在想像裡，一一復原。

這是妳的交換，也是妳的結界。從此專注於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妳起誓，便能無可隱藏地，將日常愚行，示之眾人，恍惚地將自己流放在現實世界裡；妳起誓，即使走著無果之路，也不放棄，妳不會一個人被留在原地。

妳也曾反覆度日，度過這樣的勞作儀式：小心翼翼地在鍵盤上敲打出字句，精算每種偶然與巧合，應該顯露的內心梯度，那些重複行徑，那些暗喻與指涉，試圖掩蓋每一次的自我懷疑。而那一根根觸彈內裡的手指，卻總在生活裡戳出深洞來。這多半是因為，在他處承接，並且無可自拔的苦痛團塊，已經做為一種誠實的告白時時砸往自己。

妳以為能夠在書寫裡再造知己，在知己裡再造愛。即使為他人所棄，也還能頂著窩囊廢材的光環，而被同類寵溺著。而其他物事，妳就不知怎麼總是不得要領。他人眼裡畢竟閃過責難，也曾啞然妳不知好歹，絲毫不懂人情世故。是的，妳的確不懂。但，總是不可逆轉那些負欠到了為難的地步，妳才開始在乎起來。

還沒有人發現妳只是個孩子。冗長的哀愁，冗長的索愛。妳以偽裝的成人之姿捲入了佩索亞所說的「孩子式的孤獨」，妳必須這樣解釋自己。因為害羞與尷尬，縫合不了思維的斷裂，掌握不住言語的精確，到不了位，妳總話不成話，話不像話。妳揉製自己成為一個不受青睞，搞笑度日的諧星，無節度地浪擲臉面。那時，妳在生活裡顯露的姿態，像是用手壓著一頂極為醜陋的帽子，安撫著自己都承受不了的腦袋，左閃右跳地做著滑稽乞笑的動作。

妳才理解妳與成年生活如何地格格不入，便咬牙乾脆地，被行走的腳莫名絆倒，在空椅上突然跌下，以自棄的笑哏與諢話，以剩餘不多的溫情取悅他人。困窘時打哈哈，就真的成了一種自願式地作戲，將那些惡質冷待全都消化殆盡，滑過腸道，成為待排解的廢料。賣傻瘋魔，悲喜同流，將他人目光、自我感受稀釋到最低最底，藉此佯裝：不在乎，不後悔，不懷歉。

即使生活終究成了賴活。日復一日，鍛鍊心腸成鐵石，被怎樣對待都可以，直到不再為偶有的好事絲絲驚動。然而，總有那麼不夠自持的一瞬間，只是預習什麼都已經發生，預知什麼都不再發生，僅止於此，就足以致命地淚流一整夜。

直到那些熱鬧的傷口開始一點一滴地粉妳的身，掩蓋妳的真實存在。終究，妳會發現自己還有想再寫下去的字句，還有奮不顧身想要傳達的心意。雖然有時，也不免察覺了惘惘地威脅：宛若在幻景中，一個踉蹌地吻上了妍美眩惑，人皆戀慕的明星。一覺醒來，與世界為情敵，再也無可轉圜。

妳獻祭出所有的尊嚴與德行，功利交換那些幾無可能的靈光與神跡。那種靜靜的等待，行將成為妳活著時的命途；妳自願的，亦逃脫不了的生之結界。

什麼都已經全好了，日後妳握緊幸福時，可以這麼去寫。妳已經不能再恐懼。在死境到來前，一切都能復原，一切都會成真。相信吧。就相信吧。

妳在那裡等待著，妳將獲得應有的償還。妳知道會有一分巨大而寬闊的溫柔，深愛妳的，擄獲妳的，來到妳面前。目光相遇的那個瞬間，便會填補妳過去知曉自己沒有被回應沒有被愛著的每個瞬間。這份巨大而寬闊的溫柔，將會承接妳遞出的所有，永遠看見妳其後的在場與缺席；也將讓妳在乎自己為其所重生的，每一次的在場與缺席；讓妳記得自己多年來，握緊手心，以童稚之眼看著世界，始終站在原地的樣子；讓妳明白妳的心底，還是有一個近似純真的東西，沒有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