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瑪的水陸

文/呂政達 |201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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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呂政達

卡瑪,我適才從水陸法會歸來,腦海裡仍存留著諸香環繞,眾念齊發的記憶。我從人群中穿過,每雙合起的手,每個探問的眼神都代表著一種思念,卡瑪,我幾乎以為水陸法會就能像回到舊日那樣,讓我跟著你的腳步,走進那片霧起的叢林。

水陸法會,眾靈歸來兮的季節,應該放下彎刀和弓箭,在一個靜郁的角落,思索生命的意義。卡瑪,記得我曾經問過:「我們為什麼是獵人?」也記得你用西拉雅的母語告訴我:「傻瓜,因為我們天生就是獵人。」一個獵人的靈魂,能夠歸來水陸,接受生者的召請嗎?我請問認識的法師,法師說:「所有的怨親都平等,所有的生靈都要回家。」卡瑪,我寫下你的名字,讓你也廁入內壇的牌位,受幽冥戒和大悲咒,梁皇懺和回向經文的庇佑,在諸佛菩薩的慈和的眼神下,卡瑪,你永遠不會只是一個名字。

環繞諸壇,在密壇和藥師壇停留甚久,我跪在楞嚴壇奉經的法師跟前久久不願起身,我想把每個經文都送進我的體內,經文不是說:「動靜不生」嗎?卡瑪,我在外頭信眾和香客絡繹往來的動線間,很想把自己跪成一座雕像,什麼都不想,拜懺,再拜懺,卡瑪,我彷彿又看見你蹲在前頭的岩石,等待一隻水鹿出現的記憶。

水陸法會的外壇呈環形,我繞著繞著,有時會想像著羅馬的競技場和萬神殿,天光從永恆的隙縫洩進,也許人們燃起的香、念著的經文也會直直到達蒼天。卡瑪,我為什麼會在普度和超薦的中元季裡一直盤旋著殺戮的念頭,再拜,再拜,一群穿上海青的香客正排著隊要進到內壇,他們將為你念起懺念的經文。

卡瑪,也許是大雨過後的日子,岩石上長著青苔,遠遠就能聽見獸類踩過枝葉的足音。卡瑪,你這個獵人靜靜地伏著身軀等待,那一次,一隻金黃斑點的水鹿從我們左方闖進眼線,牠是多麼的優雅漂亮啊,西拉雅族人心目中的聖物,卡瑪,你曾告訴我,要感謝祖靈為我們帶來的獸肉,讓族群生命可以繁衍。我不懂你的意思,那時我只知道又有肉可以吃了,你發出一支箭,穿過水鹿的胸膛,那隻水鹿就倒在溪水邊,流淌著鮮血。卡瑪,我永遠忘不了那隻水鹿臨死前絕望的眼神,你帶領我跟水鹿鞠躬,感謝牠的犧牲,隨後我跟著你,將水鹿扛回部落。

卡瑪,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跟著你狩獵,也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一隻水鹿的死。隨後我們不再前往山林,雖然我時常夢見那隻水鹿,我覺得牠想用自己的生命告訴我一件事,卡瑪,我們為什麼要犧牲掉那隻水鹿呢?

卡瑪,你以前並不是虔誠的佛教徒,我也不知道你的魂靈要歸向彩虹橋還是極樂,但我愈來愈相信,生命的歸宿應該都是同樣的道理。你會接受我的召請嗎?你會習慣突然醒過來,覺得四周都在燃燒散盡恩怨,你會認出我寫的字嗎?

在內壇的最深處,三聖像高高掛起,那名禪師總是孤獨地站在那裡,念著大悲咒遵循普度儀軌,我總是遠遠的看著他,我以為我能夠了解禪師的心意,在隨後的送聖和燒西方船的儀式裡,水陸法會結界起一個聖潔無染的方圓。卡瑪,請跟著我寫的那個牌位行去,隨著我寫的那個「卡瑪箭下的水鹿亡靈牌位」一起回去。水陸其實就是水鹿,那隻水鹿曾經因為我們而死去,卡瑪,我想那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卡瑪,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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