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憶鹿
洗澡洗衣，吃飯穿衣，翻書寫稿，都要手的持拿。手，還有重要的任務，打躬作揖，打招呼，可見中文字兩人見面的致意方式也是用手表現的。牽手，擁抱，表達愛意也是用手，不是用嘴。
兩個字，一個簡單的動作，代表著一生一世。「牽手」意思很好，一個男人指自己的老婆，據說這原是從平埔族的語言來的，或許，因為太貼切了，閩南方言就沿襲了這個習慣。當然，《詩經》中早就有同樣的說法，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情愛上的死生契闊約定，在雙手互牽的當下就彼此有了承諾。
有個宗教信仰極其虔誠的女性友人，快六十了。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一生從沒被人牽過小手。她說的是生命中情感的缺憾與失落，從未有怦然心動的情感起伏，從未有肌膚相親的電光石火。一雙纖纖玉手，彈得好琴，會寫漂亮的字，會針織會烹飪，然而，沒有愛悅沒有傾心，沒人懂得自己雙手所能呈現的美妙乾坤。人要孤芳自賞，很難。
所有的故事似都不及去巴黎羅丹博物館的震撼，那許許多多的關於手的雕塑，羅丹的手，卡蜜兒的手，成了亙古的不朽的藝術傑作，而所有的藝術都源自情愛的萌發、纏綿，博物館中的每隻手都滿溢著愛悅，讓人想起每一次深情的凝視擁吻，顛狂以之，死生以之。
認識多年的一個學術界友人，他是所謂的大咖級學者了，又有一點職位，常到世界各地出席會議演講，許多人見到他時總異常的恭敬有禮。而我們一年半載會碰面，一起喝茶喝咖啡，聊一點近況。有意思的是，記得的總是他的一個小習慣，他沒事時總在啃指甲。在那種國際性的會議廳裡，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可能都煞有介事地討論嚴肅的學術問題，而仔細地瞧瞧那個朋友，他總是將一個手指放在嘴邊，聚精會神地啃他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每次，只要看見有人啃指甲，或是看見路上的小嬰兒吮手指，總會想起那個可愛的學問極好的朋友，他是否一直有一種不安全感？
母親有一雙了不起的手，她無師自通地在澎湖離島中成了一位接生婆。那個什麼都匱乏的六零年代，有人連生十胎，卻從未進過醫院一步，時間到了自然就生了，沒生過孩子的醫生難道比較會當產婆？鄉下人似乎信任醫生會醫病，卻不認為他們會接生。身為產婆，母親天生異能，她有許多接生的生死攸關趣談。孿生表哥比我大三個月，可以遙想當年，母親大腹便便，連彎腰都困難，她幫舅媽接生。一個出來後，又看見一隻腳在那裡。腳都已經伸出外面了，馬上將他推進去，嬰仔就轉返，頭出來了。母親漫不經心地，像似說一件無關緊要的芝麻小事，像似說地瓜長得裸露在大庭廣眾前面，要重新將田土把它蓋掩住，請它重新再長一遍。殊不知她雙手所推所接的攸關兩三個人的命，嬰仔脫離母胎，順逆與否，端賴命運，母親是掌握命運的人，母子一體，非生即死。
多年以後，一直記得母親那雙手，生繭龜裂，右手大拇指的指甲脫落。那隻大拇指曾是她在海中捕鰻魚被嚙咬的註記。
在閱讀的過程中，有關手的故事一直一直糾纏著。
日本民間故事中的斷手姑娘一直讓人印象深刻，後母討厭前妻的女兒，父親只好將她帶往山野，砍斷她的雙手，砍斷親子牽連，也砍斷父女情緣。被遺棄的絕望的姑娘，遇見一位人品不凡的青年，不但收留她，愛她甚至娶她，也獲得婆婆的疼愛，視如己出。故事後來雖有波折，卻苦盡甘來，而姑娘的雙手沾到溪水又重新長出，與原來無異。格林童話中亦然，婆婆對斷手的媳婦疼惜有加，暗中違背國王兒子殺妻的命令。
格林兄弟蒐集的德國民間故事中也有關於斷手姑娘的情節。一個窮困的磨坊工人得到魔鬼送的財富，只好將自己的女兒交給魔鬼。因為魔鬼不能靠近女孩，他要求磨坊工人將女孩的雙臂砍掉。沒有手的姑娘後來嫁給國王，國王為她打造一雙銀製的假手。女孩為國王生下兒子，而魔鬼卻將太后寫的信掉包，向出征在外的國王謊稱女孩生下怪胎，再掉包國王的回信，謊稱國王的命令要把女孩與兒子一起處死。老太后不忍從命。結局當然是國王回來，兩人重逢，女孩被砍斷的雙手已經重新長出。
日本與格林童話中的斷手姑娘類似，都是父親砍斷女兒的雙手，義大利童話也是。砍斷雙手是一種情緣的斬絕嗎？
斷手姑娘嫁的對象都能保證她婚姻的幸福，生下兒子，獲得婆婆的疼愛，似乎說明斷手無損女人的魅力。
河合隼雄曾在演講中問日本的女性，如果沒有雙手，會有哪些不便？有許多女性竟然回答，不能抱小孩。可以抱小孩可能是一個女人的天職？因此中西方的民間故事中，斷手的女人都在她生的嬰孩即將掉入河水中，雙手在情急下重新長出。上帝給斷手女人在母性光輝中重新得到完整。
民間故事總有一些情節讓人費解？大家熟悉的虎姑婆故事中，母親外出，留下兩個年幼的女兒，虎姑婆扮成親人進了家門，情節中無一例外的，通常在半夜較小的妹妹會被虎姑婆吃掉。姐姐聽到假姑婆吃東西，也想吃一點，結果是接到一小截手指頭。妹妹被吃到剩一截手指頭了。無獨有偶，日本的天道金鎖故事中也這樣表現，母親出門，留守的兒子中有一個還是嬰兒，所謂的山姥也是將嬰兒吃到剩一個手指頭。那一截剩下的手指頭像似故事中主角的靈魂，讓人對故事情節念念不忘。
生命中有無數關於手或手指的故事，待有空時還要再一一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