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秉旻

女友撿拾一片楓葉，讓我嵌在書桌旁的牆壁。「旻不是秋日的意思嗎？很適合你耶！」當時她是這麼說的。每當自枯燥的論文中抬頭，望見那整齊對稱的五角葉形，彷彿我真穿過一片緋紅的楓葉林。早秋的涼風吹拂，樹梢已有若干葉片搖搖欲落。誰又將持續作那戀人眼眸裡難忘的風景？又或者已是明日的一抔塵土，沉睡於往來陌生的跫音……

我生在陽曆九月，雖仍是熱浪當頭。然在農曆上，正是節氣裡的「白露」，實屬秋季了。曾問母親我取名的過程，僅說是算命仙根據筆畫，挑了二、三個較為吉祥的名字。母親當時也無多作設想，直覺「旻」字特別，便迅速下了決定。但求學的過程，我卻常因這特殊字而感困擾，雖盡是些被誤認發音，「有偏旁則讀偏旁，沒偏旁則上下字形各猜……」等無傷大雅之事。又或者終於覓得知音，無須糾正其錯誤。然而一列排開，我姓名三字皆為唇音開頭。「ㄆㄅㄇ」，偶爾也使他人皺眉咋舌。

往後進入學院，接觸古籍如《說文》、《爾雅》等字書，皆釋「旻」為秋天之意。排除筆畫決定命格吉利與否，竟開始覺得算命仙與母親真挑了個不錯的名字。不但切合出生之時，似也預言我往後發展。那通往文學道路上，須具備的細膩情思，及對周遭萬物的感懷。或許，就是近於神經質般，傷春悲秋之意……

午後烈陽高照，操場上仍然不減歡笑，夏日何嘗即將隱遁，青春的熱烈何有結束之時。但當你停下奔馳的步伐，望著同伴背影休憩喘息，竟覺溼透脊背的汗衫，傳來微涼訊息。遠處的樹梢搖擺著風的足跡，投落的樹影，仍往常與光點進行飄忽追逐。然而輪廓開始淡漠，在潔白如宣紙的沙地，光影似墨水般暈染，模糊。「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你想起杜甫的詩句，體會秋日的幽微寂寞，竟如不欲人知的春雨，悄悄進占了夢鄉，徒留早晨窗邊寒冷的露珠……當你仰望，發覺白雲較之平日舒卷，滑行一如南徙的候鳥，離別意念堅定，彷彿整座天空也益發高遠。遠去，似那夏至澎湃的青春。

然而秋天是真的到來了。就著桌邊新沏的一壺茶，聆聽房外颼颼吹拂的風聲。此時我們何其幸運，就著閃耀爐火，與摯愛分享一點秋收後的滿足。「……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迫使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里爾克是這麼說的。也許那時我們皆已鬢髮蒼蒼，但願我仍可擁有青年的熱情，在舉手投足之際，換得你濃郁的笑容。這窮盡一生的炙烈，皆為了開瓶後，彷彿執手相視的清香。但我依舊難忘在將臨的風雨中，持續徘徊的孤獨者。我們記得，在某個攜手轉折的角落，許多跪伏在地的眼神，那如腐葉般的眼神。是否此刻我應感到羞赧，當面向一葉衰敗的楓葉朗誦，卻無視更多窸窣碎裂的聲音時。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讓我停止誦讀里爾克，重拾過往綻放的活力吧。再次深入收成後荒蕪的田地，讓我們彎腰，向驕橫的青春懺悔，就著微弱秋陽，一同撿拾遺留的榖粒。再次揮汗攪拌水泥，讓我們一磚一瓦，重新修補老舊的房舍。在滿身灰石中相望，我能看到你們混濁眼神中，已然抽出的綠芽。一同進屋避寒，斟上豐厚的水果酒，讓我們乾杯，並且環視補丁般的牆壁，笑談再次收穫的喜悅。

然而當我自妄想中回神，發覺外頭風聲益發劇烈。壺中的茶已涼，此刻世界依舊以其堅實的巨輪，自大道深入小徑，冷酷地碾壓每一個心靈。我無言以對牆上日漸失去血色的楓葉，僅能向那雙黯淡的眼神，施以莫可奈何的冷漠。不知此時窗外樹梢，有多少堅毅的眼色仍懸掛其上？又或者皆已自棄般，紛紛墜落。但即使化作春泥，我仍無法忘懷那些投射的神情，如緋紅的葉，深深印烙在名字，彷若宿命。

於是我只能再度翻閱里爾克：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遊蕩，當著落葉紛飛。」

註：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德語詩人。文中所引詩句為其作品〈秋日〉（Herbsttag）。中文為馮至的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