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圖/馮平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喝啤酒,面容閒逸,不言不語。夏風清和,吹過他在我看來有點鬱色的眼神。我也在那裡,離他不過兩、三步距離。他沒有看我,也不知是看什麼。水上摩托車劃開湖面所射出的浪花白沫,漸漸破滅消失了;樹影婆娑搖曳,好像有幾句話還沒說完;日頭緩緩向西行,人們如擊壤歌說的,一切都準備要靜息了的樣子。
我忙了一天回來,就到頂樓陽台來吹吹風,解去身心思慮疲乏。我知道他剛搬過來,住同一層,一個人進出。是個年輕人,濃眉濃髮,經常提一工具箱,穿牛仔褲汗衫,露出手臂多處刺青。朋友說白人天生流著孤僻血液,很能獨處,也樂於獨處,可我願意冒昧一次,畢竟是新鄰居。我靠近他,介紹自己。
「我叫麥克。」他跟我握手,說了名字。
麥克是房屋建築工,由於表姐結婚搬走,就把這公寓頂讓給他。他說有個心願,就是將來買塊地,自己動手蓋自己的房子。他才二十七歲;我說:「日子方長,你可以實現此願的。」我們談了房子造型,室內設計,院子景觀。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他的刺青。
我喜歡刺青,自己不刺,單看別人的刺青,似乎就偷渡了一種刺激和滿足。麥克的兩手臂皆刺,有天使降臨,美女側坐曲腿,蜘蛛網垂絲,虎嘯擺尾等;後頸背有,前頸胸也有。我詢問這些刺青,想不到,他大方地向我展示。
「可以摸一下嗎?」我知道這要求大膽了。
「摸吧!」
我碰觸他的肌膚,感受這些圖形的呼吸,和生成的痛感。
「這是什麼?」我指著前頸如一掛項鍊的文字。
「是一首詩的段落,Dylon Thomas所寫的。」
原來刺上這些詩句的背後,是一段愛情。他說三年前訂婚,女友住烏拉圭,為解相思之苦並維繫感情,他一年跑南美洲好幾趟。「我們都喜歡這首詩,這是為她而刺的。」他說:「可是,我們後來解除了婚約。」沒有進一步說明理由,我也不能再問。
「這首詩說什麼?」
猶如我們背〈靜夜思〉,他流暢地念出詩句:
And taken by light in her arms at long and dear last
I may without fail
Suffer the first vision that set fire to the stars.
(直譯:「終於被抱在她懷裡,我的第一印象如同星星燃燒一樣。」擷自〈Love in the Asylum〉,或譯:愛在心療所。)
他見我聽得興味盎然,表情卻很茫然,正想多說一點時,發現手上啤酒喝完了。我說:「等一下,我去拿。」頃刻,我下樓拿了兩瓶百威啤酒上來。「乾杯!」我們說。
風,又吹過他帶點鬱色的眼神,而我在那裡,看見了一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