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思

五十年前寫過一篇題目為〈兄弟姐妹〉的文章。那時臉面沒有紋路心思單純白淨，大家都年輕得像奶油般光潤鮮亮而又充滿營養。弟妹們以公雞司晨的宏亮啼聲，大姐，大姐的叫喚著我。

五十年過去了，走過的歲月一樣長，生命的軌跡卻分歧出五顏六色各自不同。

大弟小我兩歲，心性仁厚慈悲個性就有些軟弱；但是極有恆心毅力加努力。讀高中的時候，每天早起在眷村狹窄的前院朗讀背誦英文課本。下雨天穿著雨衣照樣朗朗誦讀。對門鄰居說，你們家大哥是要出國留學吧！

那個年代出國在我們家是攀爬天梯的夢想，大弟憑著他的努力加毅力，自己爬上了天梯的繩索。

他到澳洲學紡織，學成返國在一家頗有名氣的紡織公司任職。兩年後他自己組公司，做得有聲有色。

四十五歲剛過卻突然中風。他說，姐姐，我這一跤摔得好慘。

商場上養成的喝酒抽菸打牌的壞習慣都被中風吹得四散飄落。以他一貫的毅力恆心重新整理自己的生活，規律得像機器人按部就班。

沒有想到這中規中矩的步道裡會走出了離婚的岔路。

他百般委曲求全，像犯了過錯祈求母親原諒的兒子般，終究挽不回太太的心。確定太太在美國有了同居的男朋友，才大夢初醒、徹底絕望。

我已在美國居住多年，每次回台灣住大弟家，聽他大聲哼起：「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的戲詞，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

一場噩夢過去後，大弟再次振作。他拖著歪跛的右腳，舉著顫抖的右臂，天天爬山運動風雨無阻。電話裡跟我說：姐姐，我告訴自己，一天不運動，就減少一天的生命。

回台灣我跟他一起爬山行走，我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他老遠跛行在前叫喚著，姐姐，妳要多運動啊！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那年我大病初癒，他買了補品來看我。同樣如父親對女兒的叮嚀：大姐，這些補藥一定要吃，「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我的汗水和著淚水分不清。

這些年大弟得了食道癌，受盡了化療放療的折磨，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每年一次回台灣，難免聽到他唉聲嘆氣。氣盡管嘆，他說全身疼痛的地方很多，不痛的地方就還是要動。那困在沙灘的淺水龍，圈在籠裡的籠中鳥永不放棄希望。

他永遠是我不屈不撓的大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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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我八歲的二弟初中畢業就因為家境艱困而投考空軍幼校，開啟了他一生軍旅的門扉。他圓圓臉深邃眼，初看不太像我們家的孩子，倒有點外國血統的面貌。

二弟從幼校到官校到參謀大學、戰爭學院，一路學習一路晉升；以空軍中將退休。

二弟生性樂觀，加上軍旅說一不二的長期訓練，一出口有一股豪邁的草莽氣息。他見多識廣，任何場合都是談話的中心人物，摻雜著些許幽默笑語，滿桌人嘻嘻哈哈，像二弟的口頭禪：非常愉快！非常愉快！誰能不愉快呢？他那樣爽朗如萬里晴空的翱翔，把人們都帶上歡樂的高峰。

年過七十的二弟，聲音宏亮如昔，笑容愉快如昔。將軍威儀的臉面增添了幾許祥和慈愛，抱著孫子笑得滿頭白髮晃動。

前年他回大陸老家尋根，去看看父母成長的地方。當年窮鄉僻壤的小鎮如今已經繁榮興旺。因為是將軍，接待他的都是地方上頗有名望的人物。一次聚會，二弟跟他們談起，這條河上如果建一座橋會為人民帶來更多方便。

回台灣半年後，便民的一座橋梁就完成了。信及照片寄給他，他高興得手舞足蹈。連連說著：太好了！太好了！接著是他的口頭禪，非常愉快！非常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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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小我十歲。小時跟我擠一張床，冬天冷夜漫長，我擁著她入眠，像母親護著怕凍著的女兒。漸漸長大的她，出落得水靈秀麗，臉面有一份觀音菩薩的雕琢影像。

也是四十多歲第一次中風。我飛去加州看她，病床上她兩行清淚，姐姐哽喉頭叫不出來。

第二次中風後，人瘦了一圈，走路靠四輪助行器。情緒失控時電話裡向我哭訴。那一聲「姐姐」伴隨著顆顆淚珠，是天地間沉重的呼喚，是生命長河裡黯淡的水滴。

歷經時光洗煉她漸漸走出了陰影，接受了既成的事實。「姐姐」的叫喚聲輕飄了起來，有時還透著些歡欣。

病痛帶給她最大的獲益是她心境的轉變。

以前是非常計較得失的。年輕跟我擠一個床鋪時，總叫嚷著，妳是姐姐，該多做些家事！

父母過世一點微薄的遺產，她跟弟妹爭得緊。女生為什麼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就是要我該得的一份。媳婦是非常能幹的現代女性，她雞蛋裡挑骨頭這樣那樣的嫌她不好。

如今她大徹大悟，生命是脆弱而無常。心思開啟了一扇天窗，窗外豔陽藍天白雲，世界如此美好，凡事無需斤斤計較。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包括對媳婦的稱許「什麼都好！」

不再計較得失的她，經常還有一句話：我們現在很有錢。

她那點錢是普通人眼中的雞毛蒜皮，是富人眼裡的塵蟎輕如飛煙。她說，我有一間房子住（很小三房一廳別人眼裡的蝸居），不愁吃，不缺穿，就是有錢人。

所以台北眷村搬遷改建成新的大樓，一戶三千多萬的房子，我和大妹毫不考慮簽好放棄繼承權。看到許多報導上法庭爭錢爭房子的親人弄得短兵相接敵我鬥爭。我們兄弟姐妹一團和氣的維繫著彼此的親情，真是上天的恩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