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暫時不用上班的日子，清晨早早就醒來了。

之前工作忙碌，恨不得能多休息幾天紓壓。如今公司無預警歇業，沒有主管給龐大壓力，假期多到休不完，然而心裡卻高興不起來，反倒五味雜陳。原本鎮日響不停的手機如今靜悄悄，名片裡的頭銜不再有人叫，未來像忽陰忽晴的天候一樣，充滿著不確定感，一時之間，極難適應這樣低落的心情。

盥洗完，一張撲克臉讓家人了解到跟我說話有如點燃彈藥的引信，故紛紛選擇提早出門，早餐帶到公司及學校再吃。我東晃晃西摸摸，電視頻道一台轉過一台，報紙求職廣告看了又看，臉書與LINE逛了幾回後，抱怨起時間過得慢吞吞，像快沒電的時鐘；敲打鍵盤又不成篇章，只好坐在電腦桌前，發呆、打瞌睡。

屘叔走過來借東西，見了我，笑笑而不語。他是一介粗人，過來人的他也不知如何安慰我才好。然而，我總算能夠體會屘叔當年失業的心情。

彼時屘叔與泰籍老婆因個性不合而離異，心情鬱悶的他騎車時不慎發生車禍摔斷腿。休養了一段時日後，體力大不如前，無法再勝任水泥師傅的粗重工作。三十幾歲的屘叔學歷低，也沒有其他方面的技能，求職時常碰壁，宅在家裡好長一段時間。

阿嬤在臨終前猶放心不下屘叔，要父親及其他叔叔有餘力時伸手拉他一把，讓他們的弟弟有一口飯可以吃。許多年後，屘叔在偶然的機緣下踏進佛堂，又蒙神佛託夢度他，讓他一夕之間變了一個人似的，遽然開悟，吃齋拜佛，學習種植及買賣蘭花維持生計，自給自足至今。

或許我也該去拜拜佛祖。

除了我，家中另一位閒人是母親。她年歲六十多了，已是退休之齡，卻偏偏過不慣閒日子，一有打零工的機會便自告奮勇。只是她換過三次人工關節，一周得洗腎兩次，身體狀況由不得她隨意任性，因此適合她的工作不多。

不過每年四、五月間則例外。那是母親最期待的時節，因為有好幾個堂叔大規模種植花卉，春天採收完劍蘭之後，得雇用大量人力剝花籽，為期大約一個半月左右。剝花籽坐著即可，不用站，母親應付得來。

母親七早八早就得上工，中午休息片刻後，繼續下午的活兒，夕陽西斜時趕回家料理晚餐。餐後，母親又是搥背，又是貼撒隆巴斯藥布消除痠痛，但她卻得意地說讓身體疲累一點，晚上躺平就能一覺到天亮，剛好可治半夜「反眠」睡不著的症頭。

母親說閒時間太多反而會胡思亂想，彆扭過日。儘管我擔心母親的身體是否能負荷得了，卻不忍勸阻她，因為我也正陷入閒得發慌的窘境之中。

早上八點過後，我刻意拉下車庫的鐵門，儘量不讓外人知道我的車在家，以免引發無謂的聯想。待在樓上時，有兩位歐巴桑陸續來找母親；她們喊了幾聲，又等了幾分鐘，遲遲沒人應聲後就走了。我佯裝沒聽到，因為一下樓，有可能接續的是表面上好意探問今天休假喔，不是星期天怎麼那麼好哩？一天還好，但是明後天或許也會在家，萬一又遇到了，便可能被說成某某人的兒子天天窩在家裡，閒閒沒代誌做，大概是沒頭路了……之類的閒言閒語。

晚上，我將這件事說給母親聽。她說我想太多了，誰會那麼八卦，吃飽沒事專講別人的是非；而且景氣這麼差，失業的人不少，然而又有誰願意這樣呢？母親說如果怕過得太悠閒，可以跟她一起去剝花籽消磨時間，不單能賺錢，還可以跟一票生活經驗豐富的老人聊聊天，增長些人生智慧。

母親心裡當然替我著急，但從不顯露在臉上。她的包容始終像大江大海，沒有邊際。

就寢前，發現有隻毛毛蟲竟窩藏在剛換穿的睡衣上，幾分鐘後背部紅腫，搔癢難耐，就像難熬的待業期間一樣，令人坐立難安。抹抹鹽巴擦擦藥膏，皮膚便能慢慢消腫止癢；閒日子或也如此，只是暫時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