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這是一部在心中擱了很久的片子。
和一般觀影者一樣,都在期待劇中的畫家被青睞的那一天,幾乎是屏息以待;但我也和許多人不一樣,在荒誕的喜劇片段裡,卻沒有笑出聲。因為從世俗的觀點來看,主角畫家的執著和抉擇都是不可理解而近乎笨拙的,但從藝術的過程來看,也就是從畫家的角度來看,則一切都是合理化的。
在許多哲學家的詮釋裡,藝術家是天譴,因為他與上帝搶著洞察人生的智慧,也以作品奪取永恆不死的境界。藝術家無疑是逆道而行的。但有所成就的藝術家可以如此自視甚高、曲高和寡,那更多沒有成就、甚至是失敗的藝術家呢?他如何看待自己蠢蠢欲動的天分,如何揉合還要活下去的人生?藝術與人生,在失敗的藝術家身上,更看得見這個命題的兩難。
失敗,是以世俗的成就為標準,證明人還是需要被這個世間所決定的,北野武所扮演的這個畫家,既執著於藝術創作本身,但有更大的渴求是希望藉以有所成就來維繫生存的,他對這件事沒有抗拒,也沒有多的言語。
人生的諸多不順,完全淡化在藝術的追求上:家道中落、成為孤兒、朋友為藝術殉道,最後女兒離家出走、賣春早夭,妻子也因為被逮捕終於灰心離去……。畫家在這些變故中始終保持淡漠的神情,雖然許多影評認為這是藝術家執著藝術忽略人生的結果,但仔細看他的畫作,只要不是媚世模仿之作,就是充滿死亡的意象。因此,我反而覺得這些都是巨大的象徵圖像,象徵畫家對人生的種種投影,他和世界的種種關係。
拿畫筆的天分,無可抗拒,他可以不在乎一切就投入這項活動。爸爸上吊、媽媽投崖,死亡的意象早在他生命裡發芽。生命的須臾,畫家不是漠然,反而是超然,或者說不知如何表達,他唯一可以表達的工具就是畫筆。
北野武對於死亡的詮釋,一向都是以靜止的畫面,血腥突兀地發生,具體地呈現死亡暴力本身。在他電影裡看到死亡,就像在喜孜孜的人生裡,突然被掐住喉嚨不得動彈,你無法表達對死亡驚駭的感覺,只能硬生生承受這種暴力。
死亡與人生是一體兩面,對人生的詮釋,更多來自於對死亡的看法,所以他的片子裡總還有愛的成分,溫馨的對待。至於藝術是甚麼?北野武在劇末只給一個在路邊撿到的破可樂瓶來詮釋,人云亦云的藝術就可以是藝術,藝術某部分來說是荒誕無聊的,但某部分又是可以散盡一切去投入的,藝術,無可抵擋。但若可以選擇,我想北野武寧願選擇人生,有愛的人生。正如妻子最後來接他,那個被繃帶綑緊,只露出一眼,著黑色襯衫像極烏龜的藝術家。
兩人牽手走向遠方,妻子很氣派地踢走破可樂瓶,人生就此獲得勝利。旁白文字是:阿基里斯終於追上烏龜了。藝術與人生終於在影像中理想地握手言和。至於實際人生裡呢?我想北野武還是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