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窗簾

文/徐禎苓 |201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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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禎苓

換了新房間,窗戶的位置正巧受到西晒影響,下午房內被陽光照得發亮,一如佛陀背後萬丈光芒,也因此燜熱得誇張,像住在火焰山上,像窩在燜燒鍋裡。

我不喜豔陽,怕紫外線襲擾,也怕晒黑。中午便自動把百葉窗拉下,調整葉片,不讓半點光透入。

某回,父親幫我把一箱沉重的書扛進房裡。他放下東西後,轉身欲拉窗簾,叨念著:「房間這麼暗!」唰一聲,刺眼陽光傾框散入房裡,溢到我身上。父親皮膚黝黑,他不怕晒,不信紫外線會造成皮膚癌,更不擔心對面大樓會不會有人正偷覷我們。他只在意採光,亮,就好。

記得小時候住老家,房間窗戶和對面透天厝相望,每到晚上我們把窗簾拉上,保住隱私,不讓外人看穿裡頭滴滴點點。僅在白晝,敞開房間。母親會站在靠窗樓台,遠眺巷弄的孩子們玩耍,另種遙控監視。有時見我們從樓下仰看窗戶,她會刻意躲在簾幕後方,偷偷摸摸,觀察什麼,從中剖析什麼。我們都有點偷窺狂,想透過空隙管見他者,簾幕前,簾幕後,探點隱私,竊點八卦。

我很常看見周刊封面放置狗仔從未被窗簾掩住的縫隙,攝入房內風景,喀擦,藝人生活一覽無遺。啊,哪個男明星和女明星同居,哪個男明星嘟嘴跟女友撒嬌,或者某個女明星大腹便便模樣……看來是忘了拉窗簾惹的禍!

想起一九五○年黑澤明拍攝的電影《醜聞》,故事緣起於一張狗仔偷拍照。畫面中男女主角拉開紙窗,在陽台上彼此靠近遠望的模樣,成為八卦頭條,流長蜚短,霎時滿城風雨。醜聞只是某個導火線,拖拉出隱私曝光後,女明星的噤聲和遮羞,男主角對於醜聞的奮力一搏,乃至辯護律師及其家庭的悲辛故事。想不到山口淑子把那道簾幕拉開後,鉤引千絲萬縷的人情和人性,社會對於性別的觀感差異;甚至當目光凝聚辯護律師,照徹外部屋舍和內在心房,看似壞心腸也許只是某種簾幕,拉開後,擔荷家計的重軛,女兒的病與死,包藏在不與人道的圖謀動機裡。一層一層,輻輳如此繁複的眾生相。然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唰,我把窗簾放下。等父親離開房間之後。其實,暗暗的,有暗暗的好。那多半可以使人帶點距離感、神祕感,隱逸也隱私;或者,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中窩在晦暗地帶的怪人、王文興《背海的人》裡的爺,躲在幕簾之後觀翔世界,唰,簾幕揭開後,他們在陽光下破口一直說、一直說,那串串念白,細碎如簾幕降下後揚起的塵埃,卻又沉重、帶著顛覆權威的波濤。

前些日子,友人把臉書關閉,表面上是因兩三次遭駭客竊帳密,在狀態上張貼購物資訊,在私訊中散播情色影片;但我知道最終原因無非是太裸裎自我情感,大膽褒貶人事物,傾訴變成醜聞,使得她不只一次在留言處和人吵架,也不只一次在私訊裡被人騷擾。臉書把那層簾幕輕鬆揭開,好的,不好的,赤裸而可怖。

也許人與人之間還是需要點屏障,調整袒裎的尺度。

為此,比起透視,我更慣於隱蔽自己,遮於層巒壁嶂之中,彷彿某種篩檢,不讓多餘的陽光進入裡頭,甚至下意識躲避每個曝露的可能。因為,我寧可燜燒,也不願晒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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