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志聰

沒有鬧鐘吵我的清晨，仍然五點半便自動醒來；母親更早，她已經運動完回到家了。

父親到田裡幹活，老婆上班，小孩上學，只剩難得輪休一天的我和母親在家。吃完早餐，我關掉剛播報完晨間新聞的電視，母親也恰巧和阿姨通完電話，原本有點吵雜的客廳陷入靜默，像吱吱喳喳的麻雀一哄而散，電纜線上一片冷清一樣。

幾分鐘後，母親說今年的媽祖婆生日，鄉內要擴大舉辦祈福遶境活動，得擲筊問問帝君是否想要移駕到路口看熱鬧；還有下午拿會錢去給住市區的阿福嫂之後，正好可以順道去黃昏市場買隻雞，晚上煮鍋麻油雞給要從高雄回來的大妹吃，補補她經常手腳冰冷的身子。

感覺母親今天的話特別多，絮絮叨叨的沒停過。或許是我這陣子的工作比較忙碌，母子說話的時間變得極為短暫而瑣碎。於是，母親逮著了機會，似乎想多說些話將之前的額度給填補回來。

晨光一下子燦爛如夏，一下子太陽又躲進雲層裡，天色像偶像劇裡那要愛不愛的男女，曖曖昧昧的，惹得母親一陣抱怨，這種天氣，到底是要不要讓她洗衣服和被單？我建議母親再觀察看看，畢竟才剛天亮沒多久，白天還長得很呢。聽到我這樣說，母親開玩笑地說小心時間長了腳，趁人不注意時會偷跑喔；又說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譬如你們三兄妹還在流口水、學走路，哭鬧著不要上幼稚園，而今卻一夕之間長大，各自婚嫁了，很多事情好像才一眨眼功夫就已變成回憶了。

母親下了不要再覺得時間還很長的結論，想做的事情就要趕緊去做，否則當心一覺醒來之後，自己也變成這裡痛那裡痠，渾身都是老人味的歐吉桑了。

翻開報紙，影視版頭條是金曲歌后江蕙演唱會確定要加場的消息。母親一向喜歡聽江蕙唱歌，閒來無事便哼哼唱唱。問她想不想去聽，我可以上網拚拚運氣，想辦法幫她和阿姨搶購兩張票；母親說看電視或聽CD就好了，年輕人太多的場合已不太適合她了。記得元旦時去參加跨年晚會，我也邀母親一起倒數計時看煙火秀，迎接嶄新的一年，她卻搖搖頭說不要了，早睡早起身體好；何況年一過，又多老一歲了，有什麼好高興的。

剎那間，我隱約看到母親臉上閃過被新世代遠遠甩在後頭的無奈，如夸父追日，追不上了。

決定不洗衣物了，母親喊無聊，又打開電視。新聞台正如火如荼地報導日本人質被激進組織殺害的訊息，她說雙方各拜各的神明，各過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何苦打打殺殺的，於是嘆口氣後隨即轉台，不想貽害好心情。另一台的報導則溫馨多了，內容是一對已結褵一甲子的夫妻，由於結婚時正逢戰亂，因此新娘沒機會披婚紗。如今恰逢金婚周年，在子孫輩的鼓勵與見證之下，老夫妻穿著體面的西裝及漂亮的新娘禮服，補辦遲來的婚禮；「老倆口」的手牽得緊緊的，又靦腆地互啄對方的面頰，似乎更加堅定了廝守終身的決心。

母親說她跟父親才結婚四十二年，離六十年還久得很，加上身體一大堆陳年病痛，什麼金婚銀婚的，連想都不敢想喔。我說只要聽醫生的話，按時服藥，三餐吃營養一點，規律運動作保養，不要說六十年，甚至七、八十年都不是問題呢。母親感歎自己一天要吞那麼多藥，腎臟已經壞掉了，心臟又愛跳不跳的，血壓動不動就飆到一百八，最好是能夠活到那麼久啦！況且到時那麼老了，說不定你老爸也懶得看我一眼了。我笑母親多慮了，她老了，父親當然也髮白齒搖了，除非他走老運簽中樂透大獎，跟著流行養小三。但父親的天庭不算太飽滿，耳朵也小小的，是財運淺薄的類型；財神爺搞不好不會正眼瞧他，中獎機率應該微乎其微吧！

母親聽了一陣大笑。她說當初要出嫁時沒注意到父親的這些特徵，難怪跟著他吃苦一輩子。母親說這些話時的語氣似乎不覺得委屈，反而有一種經過那麼多年的同甘共苦，胼手胝足，終於撐了過來的感覺。

接近十一點時，母親說她該煮午餐了。一會兒後，廚房傳來舞動鍋鏟，嗶嗶剝剝爆香的聲音，香味撲鼻。難得休非假日，又能吃到母親料理的午餐，肚子彷彿特別餓。父親從田裡回來後，菜也煮好上桌，準備開動了。父親欲盛飯時，訝異地大聲喊說電鍋裡的米沒熟啦，米粒還浸在水裡。母親「唉呀」了一聲，吐吐舌頭，滿臉歉意的說她忘記插電了，還懊惱地作勢敲敲自己的腦袋。我說沒關係，到街上的自助餐店買些現成的白米飯就解決了。

然而，有些事卻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半年來的母親做事非常無厘頭，又時常忘東忘西的，除了煮飯的電鍋忘了插上電源，湯頭沒放鹽巴調味之外，我也得勤於檢查開過的瓦斯爐有沒有關，還有三不五時翻箱倒櫃尋找她不知道丟在哪兒的錢包或健保卡。

母親上了年紀之後，時間似乎更快馬加鞭騁馳，對她特別不留情面，身體也接二連三出狀況，臟腑機能一團紊亂，每每要靠藥物來維持體內的正常運作。醫生曾說過吃降磷劑的副作用是記憶力會慢慢減退，服用愈久，健忘的症狀愈明顯。

母親煮了一大盤麻婆豆腐，那是我從小就喜歡的家常味道。這些母親沒淡忘掉，她始終記得牢牢的。

吃完飯，洗完碗筷走到客廳時，母親已經哈欠連連，不久便打起盹了，於是結束聊天。近距離看著母親，時光的腳步在她身上踩踏的痕跡格外明顯。良久良久，視線旁落時，眼前像起了霧氣，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