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氣味

林薇晨 |201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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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年關將近的時候,公寓的管理委員會雇了清潔公司,將整棟樓徹底灑掃一番。小電梯裡的紅地毯已經洗過了,走道上濛濛的大理石地磚也給打磨得生出光輝。是很有新年的意思了。之後數日,整棟公寓充滿了漂白水的氣味,淡淡的氯的氣息,久久繚繞不散。

那氣味有點刺鼻,可是聞慣了,卻也令人感到平安。無垢無塵,百毒不侵,新年是滾燙藥浴方出的人瑞,一身異香氤氳,指尖的皮膚略有皺摺了,也不知是因為老,還是因為泡得太久了,總之神清氣爽。

除夕這一天我在餐廳工作到很晚很晚,團圓的人,團圓的菜,我含笑在外場來回逡巡,看著也覺得非常美滿。我們的領班先生給某間包廂上菜時,客人打翻了桌畔的魚爐,蒸盤裡的湯汁噴上他新添的西裝,淋淋漓漓沿著袖筒、腰袋、側襬、褲管流下去,滲進去。他私下向我們抱怨道:「全是魚露的味道!真討厭!——你要不要聞聞看?」魚露這東西是這樣,澄而稠的琥珀色,甜鮮中帶著微妙的腥臊,濃郁得惱人。同事笑問他這套西裝可要送洗,他說當然要。偏偏正好遇著春節,哪裡有洗衣店營業呢,於是他很沮喪了。

事實上,在這泰國料理餐廳鎮日打轉下來,身上髮上,難免沾惹各種辛香的氣味。香茅葉、檸檬汁、辣椒末、蒜頭酥、蝦醬、椰奶、南薑、豆瓣、胡椒粉、洋蔥絲、馬莎蔓咖哩。我時常覺得這些氣味是一種裝飾,如同翡翠耳環、珊瑚項鍊或金剛鑽戒指,可以配戴於肉體上,一個卑微的服務生,周身披披掛掛,珠光寶氣的,大約也算是擁有暹羅式的富麗了。

深夜下班,我去了住處附近的公園,靜靜坐著,看附近幾戶人家在這裡施放仙女棒,諸般嬉鬧。他們是一個龐大而歡樂的集團,自成一座宇宙,我只是邊緣的邊緣裡的一個旁觀者,甚至連不速之客都稱不上,就只是旁觀著,猶豫著,不知是否應當再靠近一點,汲取一點光與熱。仙女棒的花火源源地潑出來,萬暗中光華射,每個孩子手心提著一串飛濺的金瀑布,這裡一揮舞,那裡一揮舞,閃爍的水花落入空中,立時消失了。我悄然想著,這就是年,輝煌而匆匆,點燃的瞬間也迎來熄滅的預告,沒有誰挽留得住。他們都散了以後,剩下滿地紅綠紙屑與垃圾,以及涼冷空氣中,那微微嗆人的硝煙氣味。

然後,緩緩緩緩,天空飄下雨絲了。緩緩緩緩。我恍惚想起,我總在餐廳的午休時間背誦菜單,努力熟記每道菜的英文與日文名字,以備接待外國客人之用。其中有一道冬粉明蝦煲,我讀著,發現冬粉的漢字竟寫作「春雨」。這是何等精巧的稱呼呀。涼而軟,透明無雜質,早春的細雨十分乾淨,幾乎就要化在空中,消失了,來不及降臨人世。

然而此刻還不到春天。經過深巷與窄弄,屋宇大門上的春字斗方仍舊倒著,福字斗方仍舊倒著,兩旁神荼與鬱壘怒目圓睜,在這深夜,祂們仍舊醒著,不曾下班。人行道上一株楊桃樹結滿了果實,宮燈也似交錯懸在枝梢間,高高低低,青青黃黃,透亮。幾枚楊桃已經熟得墜落地面了,人踩過,車輾過,碎爛了,隱隱散發一股酸甜的芬芳,闔眼深深吸一口氣,它便沁人心脾。

我繼續散步,回到充滿漂白水氣息的老公寓。

這個時候,我忽忽覺得自己應當屏住呼吸,不要聞得太仔細了,不要察覺新年抵達的線索,不要捕捉光陰,讓它無臭無味地來,無臭無味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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