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你愛我們，我愛你們，

愛，不就是兩造雙方，

但很難算清楚取與付，

愛是一直，沒有年限。

這些年，你愛我們這麼多。

路思義教堂裡一場告別式，那哀泣的人子在自創曲中這般對父親唱訴。下大度山，我又投身滾滾紅塵用自己一向的獨特身姿，天天巷弄光影間行走的我、下計程車拖著行李進高鐵站的我、狂踩單車腳踏急急衝向騎樓躲雨的我……這句話一直附在綜合精神的與物質的我的各式生活形式邊沿星芒爍閃，聲音穿越虛空、星體、記憶、耳膜，我有來得及說盡感謝嗎？又若沒說得完整他們真的全知道嗎？因緣宿世與今生親愛穿疊交錯，星河無數劫。

這些年，我已很少回顧過去，無色無味的孤獨其實很耐嚼，但我始終知道被愛很多。

你愛我們，我愛你們，愛，不就是兩造雙方，但很難算清楚取與付，愛是一直，沒有年限。

但我卻在這句話裡感性軟弱了好一陣子，猛然意念煞車，抽離出自己，除魅般清醒過來，然後，我沒能做太多但總是近距離看見的，身心障礙朋友，以及一直伴隨照顧他們的殘障家庭父母，在我滌洗過清清爽爽的腦海逐漸浮水成印，放大。

停格。

◆

好一段日子，我特別注視郭強生的書寫，這一次他寫母親的快樂，能讓母親變成少女的快樂。他說父母在年輕時曾擁有的某些快樂，有多少在兒女面前都隱藏了？或者被生活磨損到再也引不起同樣的興致了？三十年後他母親戀慕一輩子的偶像白光復出登台，他目睹母親著迷的欣狂，他寫坐在台下聽歌的母親，不被並不完滿的現實打擾，那一刻天地間「只有她和她的白光就好。」

童年、暗戀妖姬的青春期、夢幻著未來的那個新娘……都過去了……過去了。

二○一四年尾，煙火待燃，我和我那些「快樂是天賦」的朋友們為「畫話協會」舉辦「圓夢．第一支舞」憶舊舞會。圓的是身心障礙朋友遠如天邊星月的舞夢，但更確切深細精準的我情感漩流的渦心，是郭強生的文字。

都過去了，無論你曾是怎樣的年少怎樣的狂揚浪漫或奇情，生命一轉個角度就回不了頭，忽忽時光過身，那些遺落的關於青春的難以細數的種種，傾圮牆隅敗草苔深的一只沉默箱子，安靜收藏桃樹燦亮月光的夜晚，那人走近的心跳，流金一般，嫵媚無匹的華美。

愛詩、愛笑、愛論辯、愛跳舞……都過去了……過去了。

那智能遲緩女孩，髮挽起戴著小金冠打扮成蘇菲亞公主，羞答答拒絕一位高帥男生邀約的開舞，媽媽好開心的說：「她一直夢想有一天能像公主一般參加舞會。」

那在門口有點害羞的男孩，被媽媽硬牽拉進來：「你不是一直夢想能跳舞。」

那從進電梯就說不會跳舞的媽媽，在熱舞中舞得暢興自在，舞伴是自己自閉的孩子。

我拉一位頭髮全白的男士進舞池，不知他是誰的阿公或爸爸，莊稼人或果農的氣質，舞會從頭到尾他都開心在笑。

我舞棍朋友們拉起協會孩子的手，帶他們隨歌聲擺動，左一右一，左一右一，不必，動就是了，兔子舞成一條長長的呵呵笑的臉，右腳右腳，左腳左腳，前跳後跳跳跳跳，你援引我，我扶沿你，大家一起向前，沒有遲疑，沒有張望，沒有惶疑，跳跳跳。

孩子們的爸媽看著孩子快樂而快樂，我得看著因孩子快樂而快樂的爸媽，回到遺落之前，我才快樂。

◆

灰狼羅伯（Lobo）柔靡的情歌響起：

But girl I can tell her about you

how can I tell her about you

girI please tell me what to do

……

我看見怡劼爸爸擁著媽媽在慢舞。爸爸從前必定是舞棍，大家用帶笑的眼神交會這句話，那踩在節拍裡的身影如此熟練好看，舞會裡最成熟迷人的男伴，從不因自己舞技高明，而因很會在歌聲節拍用肢體體貼入微著，讓不怎麼會跳舞女伴的靈魂，也能在歌聲節拍中醺然低飛。

怡劼聰明有才華，肌萎症，這一年愈來愈虛弱。

我是今晚的DJ，知道這首歌在從前，一向是留在舞會最後四支不換舞伴慢舞最強效煽情的經典告白舞曲，爸爸媽媽有對話嗎？他們會說什麼？

爸爸會說，對不起，我沒能給你愉悅與幸運。

媽媽會說，和你在一起，共度的都是幸運。

整支舞，他們什麼都沒說，整個舞池都屬於他倆，落地窗外是三天後煙花璀璨絢美準備亮麗跨年的繁華夜台中，現實暫時陷落，這一刻只有他和她，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就好了。

惆惆悵悵人生，偶一個光的角度可以回望涼甜過去就好。夢不夢，圓不圓，其實也都短暫而不真實，但要等什麼才算踏實？什麼都會過去，無前，無後，就這一刻。

舞會結束在〈最後一夜〉，全場的人都下了舞池，晃晃搖搖，舞步竟自有極特殊異樣的眷戀依依……曲終人要散。

只給一些自己可有可無的，不影響自己什麼的。在這世界上，愛很容易偽裝，那些不計自己的失去，不再看自己的需要，忘記自己的曾經的爸爸媽媽，無論如何，我都要替那些孩子們說個字字句句清晰完盡：

「謝謝，這些年，你愛我們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