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長七分，開成飄逸小喇叭；胸口滾著大荷葉波浪，一路向下敞去；側線貼合，抓出纖細腰身，再蓬地在膝上旋開，像綻一朵青碧的花——那便是少女阿梅的正式舞衣。

「感謝台大護理的朋友，參加今天由我們北醫所舉辦的舞會，接下來，我們把時間交給音樂……」

文弱的、一頭劉文正髮型、穿著大翻領襯衫和高腰喇叭褲的主持人開場完畢，整個房間裡唯一那盞黃燈泡便暈落了，一室黑暗四合，然後，包覆著棗紅藻綠玻璃紙的燈泡亮起。那看來像是才竣工的公寓地下室，水泥內壁，灰白牆面還未粉刷；管線仍外露，只接了幾蕊燈泡懸在頂上；天花板輻射出金紅銀綠的彩帶，權充布置。還有人帶來十幾張塑膠圓凳，在牆腳一字排開，現在，這幫年輕的男男女女就都坐在椅上，等著開舞。

守著唱盤的大學生放上一塊黑膠唱片，啊，是那首歌呀！那嘶嘶流洩出來的，是為了熱場而選的輕快歌曲——他們都那麼熟悉且每人都能哼上兩句的美國電影《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主題曲《雨點不斷打在我頭上》（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1969，B. J. Thomas）：

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上

And just like the guy whose feet

Are too big for his bed

就像腳太長而床太短的傢伙

Nothing seems to fit

Those

什麼都不對勁

Raindrops are falling on my head

雨點不斷打在我頭上

They keep falling……

不斷下著……

在牆邊小椅凳上的女孩們莫不吃吃竊笑，那騷動的費洛蒙是甜薄荷、酸檸檬，既興奮又矜持。今天，她們都換下了護士服，穿上特別為舞會裁製的洋裝，無非希望能在這場合裡亮眼點。少女阿梅為了這場地下舞會，還專程到博愛路的布莊去剪了一疋靛綠的紗料，再迢迢搭公車至三重埔，找了同鄉一個小學畢業即來台北當裁縫學徒的女孩，將布料車成一襲及膝連身裙——它袖長七分，開成飄逸小喇叭；胸口滾著大荷葉波浪，一路向下敞去；側線貼合，抓出纖細腰身，再蓬地在膝上旋開，像綻一朵青碧的花——那便是少女阿梅的正式舞衣。頭一次去，她沒準備，穿了件尋常衣裳便赴約，回來卻直覺得自己寒酸極了。人家說的，聯誼場合得打扮得特別點，但玩樂需要本錢，不只這場舞會，費去不少薪水的這件訂製舞衣，她還得穿上好幾次。

對極度風行的地下舞會，後知後覺的阿梅不是最熱衷的，興頭最大的是阿蜜，和阿梅一同從台南護校考進台大的阿蜜初上台北，幾乎無役不與，焦糖膚色的她像南台灣的太陽，熱情奔放，所有的玩樂消息不知怎的總是她最先得到，再偷偷把阿梅拉至角落：「欸，這禮拜六你有沒有空？有人在找喔！」

所有舞會的細節都在私底下風來風去，從不公開傳揚。精神科的社工為湊人數找過她們，院內他科的醫護人員也來問過。慣常有人會打理好一切——場地，相熟的朋友正好有剛完工的房子；唱盤唱片，專人搬運播放；場布，簡單弄個樣子就好；茶水有人負責，食物則通常沒有；缺男伴女伴，公關會去找對象湊數。對阿蜜和阿梅來說，反正，被找上一概去玩便是了！

她們還一同參加過自強聯誼，和一群年輕公務員去爬皇帝殿。即便要去郊外，出發前，阿蜜仍認認真真打扮過：她本就生得高，頭髮又仔細吹整，一張嘴唇搽得嫩紅可愛，撲上粉，描上眼線，還戴了耳環。她的好友阿梅則傻里傻氣，不會抹粉，也換上僅有的爬山短褲，回想當初，阿梅感嘆自己不曉得怎樣化妝，總是素著一張臉，彷彿大好的青春還沒來得及上什麼釉彩，就過去了。

阿梅記得，那日他們從市中心坐了好久的巴士，到深坑下車，再步行至皇帝殿。從沒去過皇帝殿的女孩們不知近郊的山如此險峻，其間布滿壁面陡峭的大石，得緣著垂下的繩索才能前進，東西雙峰間還有段瘦狹稜線，走在窄長、獨容一人通行的石脊上，兩側俱是下削的石坡，稜高谷深，懼高的人幾乎無法直起身行走；這幫女孩當時更不會知道，彼一年代青年聯誼選在這裡的機心就在於地勢崎嶇，若男士出手相救則女士必心存感激，是故成就不少姻緣，皇帝殿竟成了愛情山。只是阿梅此行沒擦出什麼火花，爬到一半又下起了午後雷陣雨，山路泥濘難行，一行人只好不走了，連滑帶蹭地溜下山，男男女女皆一身狼狽、沾滿泥水，待回到山下解散已是傍晚五、六點的事了。

別管男孩，單就姐妹們的旅行也是有的。某回，同為神經科病房護士的素雲吆喝著要規畫一次中部橫貫之旅，不曾遊覽過中橫的阿梅遂也跟去了。那天下得白班，傍晚她們先趕至台北車站，搭火車到竹南素雲家停留一宿，隔日清早再搭客運走中橫，晚上便在梨山吃脆甜的清炒高麗菜、睡梨山賓館的大通鋪過夜。第三天，女孩們則在橫貫公路徒步遊晃，走走停停，啃著高山蘋果，沿途招手，跳上卡車的後車斗，一路站著，搭順風車到花蓮。玩至入夜，再從港口坐花蓮輪回到基隆，輪船靠岸時海面已微亮。幾個大女孩，時值二十出頭、體力正好的年華，下了船、再忙不迭地搭上客運，速速趕回台大醫院接著上八點的白班，絲毫不感睏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