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喜歡在深夜晾衣服。
某段日子我與母親同住的公寓房子,有個小小的陽台。陽台上,不知是房東或是昔日的房客種了幾盆植物,但是疏於照顧,我們遷入的時候早已奄奄一息了,風吹日晒,成了枯枝。倘若好好用上一番心思,這裡不難成為一個都市裡的空中花園,因為那些花器塗著絕美的釉彩,也因為那座特別安裝的洗手槽的水龍頭上,停著一隻展翅欲飛的泥金雲雀。這一切鋪設,顯然正是為了營造一場奇花異卉的夢境,就可惜我們沒有時間。
陽台的另一端是洗衣機,晒衣的竿子。我總是在深夜將積累的衣物包入網袋,扔進洗衣機裡,洗好了,就著清亮的月光晾衣服。天亮了衣服就乾了。
夜晚的陽台自有一種安定人心的氛圍,空蕩蕩的,沒有聲音,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靜。可是因為太靜了,晒衣服的人聽得見心底的祕密。晒衣服的時候,我常常將心底的事情一件一件翻出來,抖擻一抖擻,掛起來。天亮了這些溼淋淋的心事就乾了。
站在陽台上,眼前三面盡是其他公寓的背面,看得見許許多多窗戶,許許多多後陽台。一家有一家的鐵窗子,有的是筆直的欄杆,有的是菱形格子,有的彎彎繞出繁複妖嬈的鳶尾,有的是同心圓,有的像蜘蛛網一般編織開來,有的以無數S符號彼此勾連,教人目眩神迷。雖是小社區,也有侯門深鎖的意味。鐵窗子的設計向來注重幾何圖案的規律與重複,這裡那裡,精雕細琢,鑄成一座又一座華麗的樊籠,囚著現代人。
晾衣服的時候,我常常望著這些鐵窗子發愣,忘卻了手邊事務。白天時,這些鐵窗的質地一目了然,有些窗子年湮代遠,紅鏽鱗鱗剝落,有些窗子依然簇新,閃著銀亮光澤,或者上了黑色的烤漆,沉默而別致。可是此刻,這些鐵窗的材料與色彩隱沒在夜色裡了,襯著窗後室內的燈火,看上去,只有五花八門的剪影。
這一戶人家,暖黃的小夜燈籠罩臥室,像一壺濃釅的茉莉茶,沖好不久,擱著冷卻。
那一戶人家,霧濛濛毛玻璃背後,螢螢閃著電視機的藍紫的光線。
另外一戶人家,本來黑著,忽忽點了燈,一塊雪白矩形剎那間浮現。也許是夢醒撲蚊子。
等待衣服洗滌的時刻,百無聊賴,我總是躺在客廳的咖啡荔枝皮沙發上,也不扭開壁燈,意念恍恍惚惚的。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只是等待。陽台的月光透過窗子與紗簾探照進來,圈住了壁紙上的畫眉鳥,可是沒有圈住我。
我們的陽台不曾安裝鐵窗,與周圍鄰居「防微杜漸」的考量恰恰相反,若有宵小,確實通行無阻。可是我們歡迎月光造訪。社區的棕櫚樹自庭園裡拔地而起,長起來,長起來,伸進來,綠葉扶疏,隨著晚風緩緩搖曳。整棵棕櫚樹像一隻搔搔拂拂的大手,那夜空便是一隻橫臥的黑貓,恣意賴著,小肚子給手掌輕輕揉著,太甜美,太舒適了,於是眼睛瞇得弦月相似。
我揭開網袋的拉鍊,取出洗好的衣裳,抖擻一抖擻,披上衣架。脫了水的衣衫,摸起來冰冰涼涼的,如同月光的溫度。這個時候,我的胸臆或許也就像一座陽台,長短煩惱分門別類,依序排列整齊,風吹過來,它們便在風裡緩緩蕩漾,緩緩散發清潔的芳香,很淡很淡,淡得幾乎要消失了。
春寒的夜裡,偶有幾隻野貓傳來纏綿的啼聲,如怨如慕。
那些衣服在陽台上給月光烘烤著,漸漸乾了。